李秀成被俘后，曾国藩连忙从安庆赶来。牢房里，一张破旧不堪的方桌，两把圆凳，曾国藩与李秀成对桌而饮。几杯酒下肚，曾国藩缓缓开口道：“知道吗？你们天朝的上上下下，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李秀成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浑浊的酒液晃出些微，溅在磨得发亮的桌面上。他抬起头，脸上还留着战伤的疤痕，眼神却亮得很：“曾大人这话，倒让我糊涂了。我是阶下囚，你是擒虎人，佩服二字，担不起。” 曾国藩拿起酒壶，给两人杯里续上酒，酒液撞击陶杯，发出闷闷的声响。“咸丰六年，你守镇江，长毛里多少人抢着占城池、掠财宝，就你盯着城外的荒田，让人教百姓种稻子。那年大水，镇江城没饿死人，这事儿我记到现在。”他端起杯，与李秀成的杯子轻轻一碰，“打仗为了啥？不就是让百姓能安稳吃饭？你做到了，我麾下多少将领，未必懂这个。” 李秀成喉结动了动，喝了口酒。酒是劣酒，带着股涩味，像极了他这些年走过的路。“曾大人别忘了，我是‘长毛’，是你口中的‘逆贼’。” “逆不逆的，后人自有评说。”曾国藩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牢房角落堆着的稻草上，“我打了一辈子仗，见过太多人喊着‘替天行道’，转头就把百姓的口粮往自己腰包里塞。你不一样，安庆围困时，你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伤兵，这点，我湘军里能做到的，不多。” 李秀成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些自嘲：“做到又如何？终究是败了。”他放下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天国初起时，弟兄们都信‘有田同耕，有饭同食’，可到了后来，王爷们住的王府比皇宫还阔气，手里的金银堆成山，谁还记得当初在金田村，对着天父起的誓？” 曾国藩没接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像是藏着无数战事。“我见过你写的布告，劝百姓‘勿惊勿慌，各安其业’，字里行间，有真性情。”他忽然抬眼，“你若愿降，我保你一条性命，往后……” “不必了。”李秀成立刻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决，“我这辈子，从广西紫荆山跟着天王起事，见过弟兄们流血，见过百姓受苦，也见过天国从清明走到糊涂。败了，就认。只是有件事，想托曾大人。” 曾国藩点点头：“你说。” “我麾下有两千弟兄，不是死心塌地的‘长毛’，多是安徽、江苏一带的农民，被抓壮丁卷进来的。他们家里有老有小，”李秀成声音低了些，“若能放他们回去种地，我李秀成……感激不尽。” 曾国藩沉默了片刻，牢房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我会让人查，确是良民，自会放归。”他看着李秀成，“你就不想为自己求个什么？” 李秀成站起身，牢房低矮，他微微弓着背，却透着股挺直的骨气。“我求的，早年求天国能让百姓过好日子，没成；如今求这些弟兄能回家，若能成，就够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曾大人，你治军严，这点我佩服。只是往后统了江南，多想想那些在战火里丢了家的百姓，他们要的不是谁坐江山，是能在自家田里种出粮食，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曾国藩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月光落在他手背上，像覆了层霜。他活了五十多年，见惯了权谋厮杀，听多了冠冕堂皇的话，却被这阶下囚几句实在话撞得心头发沉。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壶见了底。曾国藩起身时，烛火照在他身后，影子拉得很长。“你的话，我记下了。”他没再多说，转身走出牢房，铁门关上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李秀成坐回凳上，看着桌上空了的酒杯，忽然想起刚参军时，跟弟兄们在田埂上喝的米酒，甜丝丝的，带着稻花香。那时大家都说，等打下了天下，要让所有百姓都能喝上这样的酒。 三日后，李秀成从容就义。临刑前，他托人给曾国藩递了张纸条，上面只写着：“江南沃土，莫再荒芜。” 曾国藩收到纸条时，正在查看江南的赈灾文书。他把纸条抚平，夹进自己的日记里。后来，湘军收复的江南各地，他果然下令减免赋税，招抚流民，鼓励耕种。有老吏记得，曾大人常对着那张纸条出神，说：“此人虽为敌，心在百姓，可敬。” 据《曾文正公手札》附卷记载，李秀成就义后，曾国藩曾命人收敛其遗骸，葬于南京郊外，墓碑无字，只在旁植了几株稻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