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的思想和行动并没有超出伦常日用的特异之处,但孔子所以为常人难以企及,乃是因为他的好学。“学”造就了灵动的思想观念,并因此让儒者的道德操守处于中正的状态。从美学的角度看,孔子的“好学”点出了人生艺术的创作原则,概括了君子的审美境界的特点。
在《论语》涉及到“学”的大量条目中,几乎都与道德修养有关。“学”的作用是让人在各种情境中实现对于道德的全面领会。在《论语》中,“学”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它不是一种与仁、智、信、勇等并列的德性,而是使这些德性不变质的保障。
在孔子看来,“学”就是在具体事物中发现“道”,君子以此作为上达的途径,而不是像小人那样满足于掌握具体的知识、技能。君子之学不是学习全新的、从未见识过的东西,也没有一个现成的知识被人从遗忘中打捞出来。就道德修养而言,人们早已经在知识上知晓了仁、智、信、勇的标准,难的是如何在行动当中避免“意、必、固、我”(《论语·子罕》),避免因为偏颇而流于“过”和“蔽”。孔子说“学则不固”(《论语·学而》)。“学”可以打破人对于礼乐、仁智的僵死的理解,让人在动态的过程当中领会和实现道德。也就是说,孔子所好之学乃是针对着道德知识的运用,而不是这些知识本身。“学则不固”即是“日新之谓盛德”(《易·系辞上》),“不固”与“日新”是人生乐趣的最大来源。
《论语》中记载了不少孔子与学生们在交互往来中的“学”,有的已经十分接近艺术创作了。先看子夏问《诗》的一段著名的对话: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以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思是“动人的笑颜在于颊窝,美丽的眸子黑白分明,素白之色成就了绚烂的绘画”,这是《诗》对美人情态的描绘。子夏向孔子请教其中的内涵,显然不是因为字面意思不能理解,而可能是有所指向的发问。孔子说的“绘事后素”也不是对于这句诗的直接解释,而是跳跃到“判然分明”应以“素”为画增色的道理。子夏接下来的回应则进一步跳跃到绘画中的“素”与现实中的礼文的功用之间的相似性。这种“学问”的过程,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又都有气韵贯通,仿佛中国画法以云断山而山愈见其高。在应机呈现的交谈里,在举一反三的问答里,礼、乐、仁、义的内涵源源不断地涌现,“学”的过程本身开展出愈益丰富的意义。难怪孔子也要感叹是学生给了他启发(“起予者商也”),这里的“起”通于孔子美学里的“兴”。孔门诗教处处贯彻着“兴”。

颜回最能欣赏这种教学方式的意趣,他赞叹道: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遂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
孔子教学特别重视受教者的接受效果。他不把现成的答案直白地告诉学生,而是根据这个人的理解能力和学习方式,逐渐地将之“诱”到高妙之境。在颜回描述的学道氛围中,人如同突然被裹挟入一出精彩的大戏,整个世界都为之改换了意义。在学生的眼中,老师的识见似乎高远不可测,但又亲切得近在眼前。通过音乐,通过诗歌,通过纷繁有秩的衣饰、器物、周旋动作,全副的古文化把人托举到文采奕然的胜地,又把丰富的文采收束于一丝不乱的条理。在这种突然涌现的艺术化的生活情境中,人或许因其高妙不测引生了一丝畏惧而犹疑欲止,却又在极大的兴奋当中跃跃欲试,最终精神得到了极大满足,升起一种且慰且乏、不虚此生之感。这种高度的满足感,大概唯有庖丁解牛之后的“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的状态可以与之相较。
通过孔子的审美教学,繁文缛节的古礼重新焕发出了魅力。“诱”是这种教学法的核心:忽前忽后,博而反约,瞻视不及,每每出乎意料……直令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恰如君子之追求淑女一般。孔子十分重视教学的时机所造就的心理势能,其实就在有意识地运用着一种审美活动中的“生动的距离”。孔子“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他一定要在受教者的求知欲积蓄饱满的时候,方给以一触即发的点拨;同样,孔子还鼓励学生在互有关联又各各不同的情境(“四隅”)中加以创造性地运用。如果这些距离没有拉开到一定“火候”,孔子就宁可让教学处在一种蓄势待发的沉默状态,如孟子说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孟子·尽心上》)
从哲学的角度看,“举一反三”涉及到一个意义传达的问题。一个人的思想要传递到他人头脑中,需要借助一定的方式,比如语言、表情。除了语言、表情本身的恰切与否,接受者的态度、希望、信念等心智条件也是影响传达效果的重要因素。相对于语言、表情等意义载体的属性,中国古人更强调接受一方的条件。“举一反三”就是一种上佳的接受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意义的传达过程可以得到最佳的效果,进而还有进一步创造的可能性。孔子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意义传达过程中,礼乐文化的丰富内涵才能得以彰显,“始可以言诗已”。从美学的角度看,孔子教学法中的“举一反三”原则,也是审美活动对于精神创造的要求。
创造性的理解对于恢复“礼”的精神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孔子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这里的“思”约等于头脑中的思索。线性的、理智的、逻辑的思考容易走进思维的死胡同。所谓“无益”,首先指在意义的领会和创造上没有增益,其次才是在现实的效果上没有益处。反之,人一旦进入了“学”的状态,概念、逻辑之“知”则涵化为体验之“兴”,进入到了一种当机呈现的、富于创造性的活动。这种“学”超出了单纯德育、智育的界限,更接近于艺术。儒家的仁爱之道由这种创造性的“学”而变得更有力量,政治的、道德的人生也因之有了一种审美的味道。

选自叶朗主编:《中国美学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