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哈佛大学数学科学与应用中心(CMSA)举办了一场关于数学可知性极限的讲座。
讲座主讲人是斯科特·阿伦森,理论计算机科学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长期致力于计算复杂性理论、量子计算和人工智能对齐研究,曾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MIT),现为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教授,也曾在OpenAI担任AI安全与对齐部门负责人。

阿伦森以犀利直接的风格,抛出了一个沉重而冷酷的问题:人类究竟能知道多少数学真理?
在一个小时的讲座中,他层层推进,从最基本的物理约束讲起,到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图灵停机问题,再到最忙海狸函数(Busy Beaver Function),最终推导出一个无法回避的结论:即使在逻辑严密、计算无限扩展的设想下,人类对于数学真理的掌握,依然存在无法突破的绝对边界。
阿伦森首先指出,人类无法建造那种理想中的机器——比如只用两秒就能验证完哥德巴赫猜想的全部情况。原因很简单,物理世界有普朗克时间限制,不允许无限加速。
因此,人类只能依靠“证明”——这套从古希腊延续至今、由希尔伯特、罗素、弗雷格、哥德尔等人正式系统化的制度,在有限生命中探寻无限真理。
但是,哥德尔定理无情地粉碎了完美证明体系的梦想。任何足够强大的数学体系,只要自洽,就必然存在无法被证明但为真的命题。
而图灵紧接着告诉我们,不只是逻辑,还有计算本身也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停机问题注定了,连判定一个程序是否最终停机,都是不可解的。
为了具体量化这种“超出可计算”的现象,阿伦森引出了忙碌海狸函数(Busy Beaver)。这个函数定义简单——n状态图灵机中,能跑得最久但最终会停机的机器,最多能运行多少步。
短短几步推导,就能证明:忙碌海狸函数增长得比任何可计算函数还快。
具体数值令人震撼:
1状态1步,2状态6步,3状态21步,4状态107步,5状态47176870步。
而“5状态冠军机”的行为被逆向分析后发现,本质上是缓慢地验证一个初等数论的递推过程,几乎是柯拉茨猜想的机械版本。
柯拉茨猜想(Collatz Conjecture)提出如下操作规则:取任意一个正整数,如果是偶数,则除以2;如果是奇数,则乘以3再加1。然后对得到的结果重复同样的操作。柯拉茨猜想断言:无论起始数字是多少,最终总会回到1。
到了6状态,情况急转直下。
存在某些6状态机器,它们的停机与否,等价于解决一系列难以想象的类柯拉茨问题。这意味着,Busy Beaver(6) 已经基本超越了人力可判定的范围。
阿伦森和学生更进一步,用8000状态的图灵机,结合高级编码与解释技术,证明了Busy Beaver(8000)的数值在ZFC体系下无法被证明。逻辑界的弗里德曼(Harvey Friedman)为这套结构提供了理论支撑。
后来,有人将这个界限进一步压到了745状态。
换句话说,从5到745之间,某个点起,数学证明力彻底崩塌。宇宙可能有答案,但人类拿不到。
这只是第一重打击。
第二重打击,是P vs NP问题——即“能快速验证的数学事实,是否也能快速找到”。
哥德尔在1956年写给冯·诺依曼的信中,就清晰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P=NP,人类可以在多项式时间内发现所有存在的短证明,整个数学、工程、科学工作方式将被颠覆。如果P≠NP,那么就算短证明存在,找到它也可能需要穷举指数级数量的可能性,计算量远超宇宙粒子总数。
至今,P vs NP依然是悬而未决的数学核心难题。而阿伦森接着指出,即便在P≠NP的世界里,OpenAI依然造出了GPT,用蛮力逼近了知识压缩极限。这是一种另类的经验打破,却并未真正推翻理论壁垒。
第三重打击,来自量子计算。
量子态叠加允许指数量级的信息编码。肖尔算法已经证明,质因数分解可以被量子加速。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NP问题,量子计算机也只能小幅加速,无法根本破解。
量子计算扩展了人类可知的边界,但幅度微小。
至于更激进的设想,比如利用闭合时曲线穿越时间、用量子引力打破计算界限?阿伦森也给出了答案:这些方案要么受限于能源、要么受限于因果一致性,或者本质上只不过是把复杂度从P推高到Pspace,仍然躲不过不可计算性的大山。

最终,即使是弦理论中的AdS/CFT对偶,给出的也是可计算但极度复杂的映射关系,而不是跳出计算复杂性极限的奇迹。
数学不是万能,计算不是无限,宇宙的可知性被逻辑、物理和复杂性三重诅咒牢牢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