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深秋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思南公馆的老洋房墙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八十七岁的汪观清坐在画案前,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轻轻游走,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渐渐成形。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窗内是半个多世纪未曾改变的创作仪式——这位中国连环画黄金时代的最后守护者,依然保持着每天作画六小时的习惯,仿佛时间在这方寸画案前停下了脚步。

"有人出两亿买我全部手稿,"老人停下笔,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顽童般的光芒,"我说不卖,这些画是我的命。"茶几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红日》连环画初版,封面上"汪观清"三个字已经褪色,但画中解放军战士冲锋陷阵的英姿依然鲜活如初。这本出版于1962年的小人书,曾创下3652万册的惊人销量,相当于当时每四个中国人就拥有一本。

从徽州少年到"人美108将"
1931年,汪观清出生在安徽歙县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十二岁随父母迁居上海,在弄堂口的租书摊前,这个徽州少年第一次见识了连环画的魔力。"一分钱租一本,我常常蹲在路灯下看到深夜。"他回忆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案边缘,"那时上海有三千多个这样的流动书摊,连环画就是老百姓的启蒙课本。"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50年。十九岁的百货店店员汪观清在业余时间创作的《扫雷英雄姚显儒》被宏泰出版社看中,56幅画作换来了68.5元的稿酬——相当于当时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这笔"巨款"让他毅然辞去工作,全身心投入连环画创作。"那时画一张画2.5元,半个月就能赚一两黄金。"老人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但我们不是为了钱,是真的热爱。"

1955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集结了全国最优秀的连环画创作者,号称"人美108将"。二十四岁的汪观清位列其中,与贺友直、韩敏等大家并肩创作。这个星光熠熠的团队创造了中国出版史上的奇迹:《铁道游击队》再版20次,印数达3652万册;《三国演义》全套60册,7000多幅画作,至今仍是篇幅最多的连环画作品。

血与火淬炼的《红日》
1961年,三十岁的汪观清接到一个艰巨任务:将吴强的小说《红日》改编为连环画。为了真实再现孟良崮战役的惨烈,他背着画箱来到山东战场遗址。"石头上全是弹痕,石头缝里还能找到马骨和弹片。"老人回忆时声音微微发颤,"当地老战士告诉我,炮弹炸起的石头比弹片更致命,所以我特意把爆炸效果画得很'硬'。"

为体验军人生活,汪观清甚至穿上军装与士兵同吃同住。"副连长教我冲锋时要侧身持枪,曲线前进,这些细节后来都被老将军们称赞专业。"他翻开《红日》的最后一页,指着解放军冲锋的画面说,"画军队就当兵,画工人就当工人,这是我们那代人的创作信条。"

这本凝聚心血的连环画出版后引发轰动,成为几代人的集体记忆。2019年,某收藏家出价2000万求购《红日》原稿,被汪观清婉拒。"这些画记录着新中国的成长历程,"他抚摸着泛黄的画稿说,"它们属于人民,不该锁在私人保险柜里。"

最后的守灯人
如今,94岁的汪观清仍坚持每天创作。他的画室墙上挂着两幅照片:左边是1956年"人美108将"的合影,青春洋溢的面孔大多已随风逝去;右边是2023年与年轻漫画家的合照,老人站在中间,像一座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

"连环画不会消失,它只是换了形式。"汪观清指着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三打白骨精》《铁道游击队》等经典作品说,"这些画里有中国人的精气神,只要民族的血脉不断,它们就会一直流传下去。"

暮色渐浓,老人打开台灯继续作画。灯光下,他佝偻的背影与墙上年轻时的照片重叠在一起,仿佛时光长河中的两个浪花在此交汇。窗外上海滩的霓虹次第亮起,而这一盏不灭的艺术灯火,依然温暖着中国绘画最珍贵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