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几个听说了吗?新来的李大人把城隍庙后头那破狐仙庙给掀了!"穿靛蓝褂子的瘦衙役往手心啐口唾沫,手里的红缨枪杆子擦得锃亮,"昨儿半夜我巡街,好家伙,那庙里窜出三丈高的绿火苗子,跟妖精打摆子似的!"
对面胖衙役正啃着驴肉火烧,油星子溅在补丁摞补丁的官服上:"要我说这李大人也是轴,自打他三个月前从保定调来,今儿查粮仓明儿审溺女案,连胭脂胡同的暗门子都叫他端了仨。这不,昨儿晌午带着衙役们扛着火油就奔狐仙庙去了……"
话音未落,衙门口铜锣"咣当"一声震天响。新上任的顺天府尹李慕白踩着千层底布鞋跨出门槛,月白色长衫外罩着件靛青马褂,眉眼像刀刻出来似的透着正气。他身后跟着个干瘦老头,正是城隍庙的老更夫赵四。
"李大人留步!"赵四拄着枣木棍子追上来,缺了门牙的嘴直漏风,"那狐仙庙邪性着呢!三十年前张知县拆庙,当天夜里就悬梁自尽了,脚底下还踩着个纸扎的童男童女……"
李慕白顿住脚步,官帽上的珊瑚顶子在日头下泛着红光:"赵老伯,您亲眼见过狐仙?"
"这……"老头儿噎住了,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直挠后脑勺,"倒是没见着,可每逢初一十五,庙里就传出小媳妇儿哭丧的动静。前年王秀才家娘子去上香,回来就怀了身孕,十个月生下个肉球,接生婆拿剪子一剖,里头裹着团黑毛……"
围观的百姓里炸开锅,卖糖葫芦的小贩听得入神,竹签子扎穿了手指头。李慕白却朗声大笑,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巧了!本官正要会会这装神弄鬼的孽障。师爷,备轿!"
衙役们举着火把冲进去,蛛网兜头盖脸往下掉。正殿供着尊半人高的泥胎,脸人身,九条尾巴盘成莲花座。泥像前摆着个铜盆,里头积着暗红血痂,闻着像陈年老醋混着铁锈味。
"大人快看!"捕头王铁柱用刀尖挑起块破布,是件大红嫁衣,襟口别着朵枯萎的并蒂莲,"这跟张寡妇家闺女失踪时穿的衣裳一个样儿!"

李慕白正要细看,忽然一阵阴风卷着沙砾扑进来,火把齐刷刷灭了一半。泥像的眼睛突然流下两行血泪,九条尾巴簌簌抖动,露出墙洞里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头刻着"王氏桂花""李家三娘"等名字。
"装神弄鬼!"李慕白夺过火把往泥像上一杵,青烟腾起时竟传出女子呜咽声。衙役们七手八脚拆了神龛,后墙露出个暗门,里头堆着十几口薄皮棺材,每口棺材盖上都画着符咒,贴着生辰八字。
铜镜里忽然闪过道黑影,苏氏手一抖,犀角梳"当啷"掉在妆台上。"相公?"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唤,窗棂外槐花簌簌落进青瓷碗里。
丫鬟春桃端着燕窝粥进来,见主母对着镜子发愣,不禁笑道:"夫人又想老爷了吧?方才前院来报,说老爷捣毁妖庙时从棺材里救出七个被拐的姑娘,这会儿正往衙门送呢。"
苏氏指尖抚过镜沿,忽然"哎呀"一声:"这镜框上怎的多了道裂痕?"仔细看时,那裂痕竟像蜈蚣似的往镜面爬,映出的烛火忽成惨绿色。
"大人,这符文像《聊斋》里说的摄魂咒。"师爷举着火把凑近,照见符咒角落画着只独眼,"还有这些生辰八字,都是阴年阴月阴时生的姑娘。"
李慕白正要说话,地窖角落突然传来"笃笃"声。王铁柱掀开盖着的草席,底下竟是个活板门,螺旋向下的台阶渗着水光,两壁插满火把,照得石壁上的人影张牙舞爪。
"大人且慢!"师爷突然拽住李慕白衣袖,"您看这台阶上的脚印,分明是……是您今日穿的千层底!"

众人举火一照,石阶上果然留着串新鲜脚印,纹路与李慕白脚上的官靴分毫不差。李慕白却冷笑一声,反手抽出佩剑:"装神弄鬼!本官倒要看看,是哪个魑魅魍魉敢冒充朝廷命官!"
"天惶惶,地惶惶,狐仙庙里棺材藏。活人进,死人出,李大人带回替死郎……"
此刻的李慕白正带着衙役们摸黑下台阶,浑不知身后石门轰然闭合。而三十里外的李府,苏氏正对着铜镜描眉,镜中忽然映出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穿官袍的那个冲她笑,另一个却披着血红的嫁衣,九条白尾在身后招展如幡。
"夫人,该歇息了。"镜中的"李慕白"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碴子。苏氏猛地转身,窗外槐树沙沙作响,哪有什么人影?只有那碗凉透的槐花蜜水,浮着层诡异的油星子。
"大人快看这!"王铁柱用刀尖撬开块地砖,底下压着本蓝皮册子,封皮用金漆画着九尾狐,翻开竟是京城近十年失踪女子的名册。最新一页赫然写着"苏氏,庚辰年腊月十七生"。
李慕白后脊梁窜起股凉气,昨日正是腊月十七。地窖深处突然炸开婴儿啼哭,声浪震得烛火乱窜。衙役们举着火把往前冲,转过弯道却见九具朱漆棺材呈环形摆着,每口棺材盖上都拴着条铁链,另一头缠在中央石台上。
石台上坐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发间簪着朵枯萎的并蒂莲,正是张寡妇家失踪的闺女。她怀里抱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孩,见人来竟咧嘴笑起来,嘴角裂到耳根:"李大人,您可算来接奴家了。"
"妖孽!"李慕白佩剑出鞘,剑尖挑起棺材盖上的符咒。火光映照下,那符咒突然活过来似的扭动,化作九条黑蛇朝他面门扑来。王铁柱挥刀便砍,刀刃却穿过蛇影,在石壁上砍出溜火星子。
"没用的,李大人。"女人怀中婴孩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锅,"您拆了狐仙庙,可这九阴锁魂阵还在呢。看看您脚下——"

众人低头,只见石板缝隙里渗出黑水,浮着张张人脸。李慕白突然觉得脚脖子发凉,低头看时,两只惨白的手正从黑水里伸出,死死攥住他官靴。水面映出张倒着的脸,竟与他生得一模一样。
"相公!"地窖外突然传来苏氏的喊声。李慕白心头剧震,这声音分明从头顶传来,可他们此刻在地下三丈深。红衣女突然尖笑,石台轰然下沉,露出底下血池,池中浮着具无头男尸,穿得正是李慕白今日那身官服。
镜中突然伸出只惨白的手,苏氏尖叫着摔了镜子。春桃冲进来时,正见主母瘫坐在地,面前铜镜碎成八瓣,每片都映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更诡异的是,镜中竟走出个"李慕白",官帽歪斜,嘴角挂着血沫子。
"夫人好狠的心,竟让为夫独闯龙潭。"假李慕白伸手要抱,苏氏抓起妆奁砸过去。胭脂盒在假人脸上炸开,露出半张脸。春桃抄起门闩就打,门闩却穿过虚影,在墙上砸出个窟窿。
"去城隍庙找赵四!"苏氏扯下床幔裹住假人,假人突然化作团黑烟。烟尘里飘出张纸钱,上头用朱砂写着"子时三刻,黄泉相会"。苏氏咬破指尖,在纸钱背面画了道符,纸钱"腾"地烧起来,火光中映出地窖里的情形。
黑影时而是衙役模样,时而是失踪女子,剑锋穿过却化作黑雾。红衣女抱着婴孩坐在血池边,哼着诡异的童谣:"月儿圆,月儿弯,狐仙娶妻十八番。新郎官,戴红冠,相公早就在棺材……"
"住口!"李慕白突然掷出佩剑,剑尖钉住血池中漂浮的生辰八字帖。红衣女脸色大变,婴孩啼哭声震得地窖簌簌落土。李慕白趁机扑向石壁,指尖摸到行小字:"破阵需九女至阴血,阵眼在……"
话未说完,黑雾凝成巨掌掐住他脖子。李慕白眼前发黑,恍惚看见自己穿着新郎官的红袍,正与九个纸人拜堂。突然有温热液体溅在脸上,是王铁柱割破手腕,将血抹在他眼皮上。
"大人快看!"王铁柱指着血池。原本浑浊的血水此刻竟分出九道细流,汇向石台底部。李慕白抄起火把掷向血池,火苗遇血即燃,烧出九条火龙缠住铁链。红衣女尖叫着化作火球,怀中婴孩却咧嘴笑开,露出满口尖牙。

赵四举着火把冲进来,身后跟着苏氏和七个获救的姑娘。庙里供着的城隍像突然流泪,泥胎剥落处露出截铁链。苏氏咬开手腕,将血滴在铁链上,链子"咔嚓"断成两截。
地窖里同时传来锁链崩断声,李慕白趁机斩断最后条铁链。九具棺材轰然倒地,棺中飞出九道白影,正是失踪的姑。红衣女抱着的婴孩突然膨胀,炸成团黑雾,雾中现出只九尾白狐,额间钉着根生锈的铁钉。
"二十年了……"白狐口吐人言,声如老妪,"当年你们李家先祖为炼长生丹,将我钉在此处,日日取血。如今该还债了!"
李慕白突然想起族谱记载,高祖父确曾主持修建狐仙庙。白狐尾巴扫过之处,石壁裂开道暗门,里头堆着具具枯骨,每具都穿着李家祖传的麒麟补服。
"善恶到头终有报。"苏氏不知何时出现在地窖口,手中捧着城隍像的泥胎,"赵老伯说,城隍爷最恨冤魂不得超生。"她将泥胎摔在血池中,池水瞬间沸腾,白狐惨叫着化作青烟。
三日后,李慕白在衙门后院埋了九具棺材。苏氏将蓝皮册子投入火盆,火光映出她腕间伤疤:"相公,那妖道临死前说,这九阴锁魂阵本是……"
"莫提了。"李慕白按住她手,望向院中新栽的槐树。春风拂过,树影婆娑,仿佛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随风散去。他忽然想起《聊斋》里的话:"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次年清明,有樵夫在乱葬岗见着奇景:九座新坟前各摆着枝并蒂莲,坟头草里钻出九只白狐,朝着京城方向三拜九叩,转瞬化作青烟。而李府那棵槐树,从此花开两季,香飘十里,百姓都说,那是九位姑娘在谢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