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看见徐大爷又换回那件深蓝色的旧中山装。袖口那块补丁还是前年春天他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一条爬过的毛毛虫。
“大爷,今儿又去赶早集啊?”我一边锁门一边问。
徐大爷正仰着脖子往嘴里倒最后一口热水壶里的水,听见我说话,把壶盖子啪嗒一声扣好,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昨天我看见粮站那边的花生又便宜了,要去抢一点。”他说着,脚步已经迈出了单元楼门口,留给我一个单薄却依然挺拔的背影。
楼梯间的灯坏了有一阵子了,我扶着墙小心下楼,心里还在琢磨徐大爷那件中山装。那是他最早时候穿的一件衣服,据说是他做退休教师时候的标配。徐大爷在镇中学教了三十多年的数学,教过的学生从小镇到县城,再到市里,据说开拖拉机的、做公务员的、甚至有当上医生的,不少都是他的学生。
前年徐大婶走了以后,他似乎更习惯穿这件衣服,尤其是去什么正式场合的时候。
早集离我们这个小区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现在天气转暖,老年人早早就出来活动筋骨。我骑上自行车,没想到在拐角处又遇见了徐大爷。他慢悠悠地在路边走着,时不时低头看看什么东西。
“大爷,您这是找啥呢?”
“我刚刚看见有个年轻人在这掉了东西,我跟着看看是不是能还给人家。”
我笑了笑,“大爷您这人啊,太实在了,现在谁还捡东西啊,丢了就丢了呗。”
徐大爷抬起头,眼睛在早晨的阳光下眯成一条缝,“做人要有良心啊。”他顿了顿,又说,“你赶紧去上班吧,别因为我迟到了。”

我点点头,心想这老头子就是老派,骑车走了。
中午回小区吃饭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小区大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徐大爷,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夹子,正翻开看里面的内容。
“大爷,您这是捡到钱包了?”
他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我想看看有没有电话号码,好联系失主。”
我凑过去看了看,那是个挺新的皮夹子,里面各种卡片塞得满满的,还有一些现金。
“有多少钱?”我好奇地问。
“嗯,好像有两千多。”徐大爷说这话的语气,就跟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平常。
“那您这是打算在这等失主来找?”我有点不可思议,“万一人家不来呢?”
徐大爷认真地看了看钱包里的身份证,“这里有驾驶证,上面有地址,不过是市里的,有点远。还有医院的工作证,应该是个医生。等到下午如果还没人来找,我就去派出所交了。”
“您真够耐心的。”
徐大爷笑了笑,“我刚给钱包里的号码打了电话,没人接,可能在忙吧。”他摸出一根已经有点弯的瓜子,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你赶紧回去吃饭吧,中午这太阳大,别晒着了。”

我看了看手表,确实该回去了,就没再多说。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又路过小区门口,徐大爷还坐在那里,只是旁边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从早市买回来的花生。他见我经过,抬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坐在那里,安静地等着。
小区门口的这条路并不偏僻,经常有人路过。大爷就这么坐着,时不时抬头看看路过的人,或者看一眼手里的钱包,又或者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花生剥着吃,仿佛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无聊。
门卫老李见状,拿了把遮阳伞给他支上,又搬了个小马扎出来。徐大爷笑着道了谢,低声说了几句话。老李拍拍他的肩膀就回门卫室了。他们同岁,听说以前在一个生产队干过活。
傍晚六点多,我下班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小区门口围了好几个人。走近了才发现,徐大爷还坐在那个地方,只是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激动。门卫老李站在一旁,似乎在解释着什么。
“您真是太感谢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在向徐大爷鞠躬,“我这一天到处找,都快急疯了。里面有我全部的证件和明天做手术要用的药费。”
徐大爷笑着摆摆手,“这有什么,您失而复得就好。”
男人接过钱包,迫不及待地打开确认了一下,然后长舒一口气,“钱一分不少,真是太谢谢您了!在这等了多久啊?”
“也没多久,刚好今天天气好,晒晒太阳。”徐大爷随口说道,虽然他的额头和脖子后面都被太阳晒得通红。
围观的几个邻居在一旁说着,“徐大爷可是从早上九点多就在这坐着了,一直等到现在,都快七个小时了。”
“那您得让我表示表示,这么热的天,您年纪这么大了还在这等着…”中年男人说着就要往口袋里掏钱。

徐大爷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做人嘛,拾金不昧是应该的。”他说着,从马扎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大事,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那个中年男人见徐大爷不收钱,有些不好意思,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仔细打量起徐大爷来,“您贵姓?”
“免贵姓徐,徐延山。”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您是…镇中学的徐老师?教数学的那个?”
徐大爷愣了一下,“是啊,你认识我?”
“徐老师,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叫张明生,是您1998级的学生啊!”
徐大爷微微皱眉,似乎在回忆,然后突然眼前一亮,“是站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张明生?成天上课打瞌睡的那个?”
张明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对对,就是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怎么能不记得,当年班上就你最调皮,整天想着逃课去打游戏。”徐大爷说起往事来,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不过你小子在数学应用题上倒是挺有一套的。”
“那都是您教得好啊。”张明生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又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真是…”
他话没说完,突然深吸一口气,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徐老师,您…您真的不记得2002年那场车祸了吗?”

徐大爷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眼睛里的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我站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气氛似乎有些沉重,正想悄悄离开,却听见张明生说:“我就是那天接诊的实习医生。”
小区门口忽然安静下来,连老李也停下了扇扇子的手。
徐大爷的目光在张明生脸上搜寻着,许久,他轻声说:“我记得当时的医生很年轻,戴着眼镜…”
“是我,徐老师。那时候我刚在市医院实习,那天正好轮到我值夜班。”张明生的声音有些哽咽,“您和师母被送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您…全是血…”
我看见徐大爷的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腿,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从交通事故中留下的纪念。
“当时医院告诉我,我老伴没挺过去…”徐大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半个多月才醒过来。”
老李递过来一杯水,徐大爷接过去,但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
“那天晚上,您昏迷不醒,血压一直上不来,输血输到半夜,心电图突然拉直了。”张明生说着,擦了擦眼角,“我和主任连续按压了四十多分钟,您知道吗,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您可能挺不过去了。但您就是不放弃,心跳又回来了。”
我感觉气氛越来越凝重,远处小区里的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传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徐大爷的眼睛湿润了,“活下来的人,总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徐老师,那天晚上,您的血型很稀有,医院血库存量不够。主任发动全院献血,我也献了一袋。”张明生顿了顿,“说来也巧,我们血型一样。”
徐大爷抬起头,目光碰触到张明生的脸,“所以,我身体里还流着你的血?”
“可能吧。”张明生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血早就新陈代谢了。重要的是,您还好好的。”
徐大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现在是医生了?”
“是啊,我在市人民医院做胸外科主任。”张明生有些自豪地说,“当年您总说我这个调皮蛋将来肯定没出息,没想到我真的考上了医学院。”
“好啊,好啊。”徐大爷点着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就是太贪玩。”
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天色已经开始转暗。小区里陆续有人回来,见到门口这一幕,放慢脚步,好奇地张望。
张明生看了看手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徐老师,今天真的太感谢您了。不过我得赶回医院,明天早上有台手术…”
“去吧,去吧,工作要紧。”徐大爷挥挥手,“你开车来的?”
“嗯,就停在前面。”
“那你小心点儿,别开太快。”徐大爷嘱咐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老师特有的关切。

张明生郑重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徐老师,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欠您的实在太多了…”
徐大爷摇摇头,“师生之间,说什么欠不欠的。你能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不,徐老师,您不知道…”张明生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决心要说出什么,“当年那场车祸,肇事者是我表哥。他酒驾,撞了您和师母的三轮车…”
周围一片寂静,连蝉鸣声都显得刺耳。
徐大爷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的手紧紧抓住裤子,指节发白。
“我表哥入狱了,服刑七年。出来后,他一直活在愧疚中,最终在五年前…自杀了。”张明生的声音很低,但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我一直想找您,想当面道歉,但每次都没有勇气。”
徐大爷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神里有痛苦,也有释然,“我早就原谅他了,也原谅我自己了。”
“徐老师…”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徐大爷站起身,拍了拍张明生的肩膀,“你的病人还等着你救命呢,去吧。”
张明生鞠了一个深深的躬,然后转身快步走向停车场,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又坚定。
老李走过来,扶着徐大爷的胳膊,“老徐,回去吃饭吧,嫂子做的鲫鱼汤可香了,专门给你留着呢。”

徐大爷点点头,转身往小区里走。我跟在后面,看见他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大爷,”我忍不住问道,“您今天等了这么久,累不累啊?”
徐大爷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累,我这辈子等的时间多了,早就习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手把张明生的名片放进了中山装的口袋里,拍了拍,确保它不会掉出来。
“您早就知道钱包是医生的?所以才一直等?”
“我就是觉得那钱包看着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徐大爷慢悠悠地说,“人老了,记性不好,有时候连自己都骗。”
我们走到小区的岔路口,徐大爷住在东边的5栋,我住在西边的2栋。
“大爷,您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见。”
徐大爷摆摆手,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小王啊,人这一辈子啊,有些路非得自己走,有些话非得自己说,有些等待看似漫长,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徐大爷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穿这件旧中山装吗?”

我摇摇头。
“二十年前出事那天,我也穿的是这件衣服。”他笑了笑,“只不过当时是新的。这些年补了又补,就像我这条命一样,缝缝补补,居然也过来了。”
说完,他转身继续走他的路,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挺拔如松。
当晚回家后,我在厨房切菜的时候,突然想起徐大爷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有些等待看似漫长,其实一眨眼就过去了。”
菜刀在砧板上咚咚作响,我想着,或许有些偶遇,其实是上天安排的久别重逢;有些等待,其实是为了某个命中注定的相见。
那晚,徐大爷在微信群里难得发了一条消息:今天是个好日子,又见到了一个老学生,还收获了一袋新鲜的花生。
消息下面,配了一张花生的照片,花生堆在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里,旁边放着半杯茶,茶杯下垫着一张医院的名片。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那种平静的幸福感却清晰地透过屏幕传递了出来。
徐大爷用他的方式,继续着生活的旅程,一步一步,走得慢,却走得坚定。偶尔回头,看见的是一路的风景与遇见;偶尔驻足,等待的或许是一场久违的和解。
生活就是这样,看似普通,却又处处是奇迹。就如同徐大爷在小区门口等待了七个小时,只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发生的重逢。而当重逢真的发生时,我们才明白,那漫长的等待,其实是命运早已编织好的网,只等着把我们带到应该去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又看见徐大爷穿着那件补丁中山装出门,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口袋里多了一张名片,步伐也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他拄着拐杖,向晨曦中走去,背影如一首诗,平凡中透着坚韧,沧桑里藏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