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宥》是《庄子》外篇中的重要篇目,核心围绕“自然无为”展开,通过黄帝问广成子、云将与鸿蒙对话等寓言,阐述“清心寡欲”“收视反听”的修身之道,及“治天下者必无为”的治国理念,强调“道”的自然性与不可分割性,体现庄子对儒家“有为”思想的反思,深化了道家“顺应天道”“虚静自守”的核心主张,是研究先秦道家社会观的重要文本。

【原文】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译文】只听说要以宽容自在之道对待天下,没听说过要用强制手段治理天下。所谓“自在”,是担心天下人放纵迷失本性;所谓“宽容”,是忧虑天下人扭曲自然之德。若天下人的本性不迷失、自然之德不扭曲,何需人为治理?从前尧治理天下,让百姓欢欣追逐本性,反而破坏了宁静;桀治理天下,使百姓痛苦压抑本性,又丧失了平和。无论破坏宁静还是丧失平和,都违背自然之德;违背自然之德却想长治久安,天下绝无可能。
【解读】庄子借尧与桀的反例,揭示任何人为干预(无论“善治”或“暴政”)都会扭曲人性:尧以“乐”诱导,导致人心浮躁;桀以“苦”压迫,使人性窒息。两者皆违背万物自然的本真状态(德),注定无法长久。真正的治理应如“在宥”,即不干涉、不评判,让生命依循内在规律自由生长。
【原文】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译文】人若过度狂喜,会偏激于阳气;过度暴怒,会偏激于阴气。阴阳二气失衡,四季混乱、寒暑失调,反而会伤害人的身体!使人喜怒无常、生活失序、思虑困顿,半途而废。于是天下开始滋生纷争与极端,继而催生盗跖的暴行和曾参、史鱼的伪善。即便用全天下的奖赏也不足以激励“善”,用全天下的惩罚也不足以震慑“恶”。可见天下的法则绝非赏罚能驾驭。自夏商周以来,统治者喧嚷着以赏罚治国,人们哪还有机会安顿生命的本真!
【解读】庄子以“阴阳失衡”喻指人为干预对自然秩序的破坏:过度推崇喜怒(如赏罚制度)会扭曲人性,导致社会两极分化——暴戾者更暴戾,伪善者更伪善。赏罚看似维护秩序,实则是统治者对天道规律的僭越。真正的治世应摒弃外在强制,让人心回归“阴阳调和”的本然状态,而非陷入非黑即白的道德评判中。
【原文】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余儛之。吾若是何哉!
【译文】推崇视觉敏锐,是沉溺于色彩;推崇听觉灵敏,是沉溺于音声;鼓吹仁爱,实则扰乱天然德性;宣扬道义,实则违背自然之理;提倡礼节,是助长矫饰技巧;倡导音乐,是助长放纵奢靡;标榜圣贤,是助长人为造作;推崇智巧,是助长挑剔苛责。若天下人能安守生命本真,这八种主张存废皆可;若天下人背离本真,这八者便会如绳索捆缚、布袋裹挟般祸乱人间。可悲的是,世人竟尊奉珍惜它们!何其荒谬!人们不仅不摒弃,反而斋戒谈论、跪拜推崇、歌舞颂扬。对此我能如何呢!
【解读】庄子痛斥儒家标榜的“明、聪、仁、义、礼、乐、圣、知”八种价值,揭露其本质是对人性的异化:它们以道德之名制造标准,诱使人追逐外在形式(如色彩、音声),却背离内在自然(德性、天理)。当社会将人为规范奉为圭臬,生命本真便被捆绑扭曲,虚伪与混乱必然滋生。庄子质问:为何人们不醒悟这些“文明”恰恰是枷锁?其批判直指一切以“教化”为名的控制,呼吁回归“无待于外”的自在。
【原文】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译文】因此,君子若不得已治理天下,不如无为。唯有无为,才能让万物安守本性。重视自身修养胜过治理天下的人,才可托付天下;珍爱生命本真胜过操控天下的人,才可交托天下。真正的君子不显露五脏欲望,不张扬耳目聪明,静如枯木却暗藏龙威,默如深渊却声震雷霆,心神一动即合天道,从容无为而万物如炊烟自然升腾。我又何必费心治理天下呢!
【解读】庄子以“尸居龙见”“渊默雷声”等意象,描绘“无为而治”的至高境界:统治者收敛主观意志(无解五藏、无擢聪明),看似静默却与天道共鸣,万物在其“不治”中自然有序。真正的权力源于对生命本真的敬畏(贵身、爱身),而非对控制欲的执着。此段将政治哲学升华为生命哲学,揭示“治天下”的本质是“不治”——放下干预,方得大化流行。
【原文】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釿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译文】崔瞿问老子:“不治理天下,如何安定人心?”老子说:“你需谨慎,切勿扰乱人心。人心受压则低沉,受激则亢奋,上下纠结如囚徒相杀,柔弱可胜刚强,尖刻如刀雕琢,炽热时如烈火,冷酷时如寒冰,瞬息之间可驰骋四海之外。静时如深渊沉寂,动时如悬天狂舞。激荡骄纵而无法束缚的,唯有人心啊!当初黄帝以仁义扰乱人心,尧舜劳累得大腿无肉、小腿无毛,勉强维持天下秩序。他们绞尽脑汁推行仁义,耗尽心血制定法度,仍无法平息动荡。尧流放讙兜于崇山,驱逐三苗至三峗,放逐共工到幽都,这正是治理失败的结果。到了夏商周三代,天下更陷入惊恐:下有暴君盗跖,上有伪善曾参、史鱼,儒墨学派纷纷登场。于是喜怒互相猜忌,愚智彼此欺诈,善恶相互否定,真假互相讥讽,天下由此衰败;大道分裂,性命破碎;世人追逐智巧,百姓耗尽心力。接着斧锯刑罚、规矩约束、刑具裁决纷纷登场,天下陷入大乱,罪魁祸首正是‘扰乱人心’。贤者隐居深山,君王忧惧庙堂,如今死者堆积、囚徒相挤、受刑者遍地,儒墨之徒却还在枷锁间挥臂高呼‘仁义’!可叹!他们毫无愧耻!我看所谓圣智不过是刑具的楔钉,仁义不过是枷锁的榫卯,曾参史鱼之流何尝不是盗跖暴行的先驱?所以说:抛弃圣智,天下方能太平!”
【解读】老子以“人心不可控”为基点,彻底否定人为治理:黄帝尧舜推行仁义法度,本质上是以“善”的名义强行改造人性,反而激化矛盾(如流放异己、刑具泛滥)。儒墨提倡的道德标准,实为束缚人心的枷锁,甚至成为暴行的借口(曾史为桀跖开道)。根治乱世唯有“绝圣弃知”——停止对人心的规训,回归自然无为之治。此段将政治批判推向极致:一切文明教化皆是祸根,治世之要在于“不治”。
【原文】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译文】黄帝成为天子十九年,政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隐居在空同山上,便前去拜见,问道:“我听闻您通达至道,敢问至道的精髓是什么?我想汲取天地精华来助长五谷、养育百姓,又想调和阴阳以顺应万物生长,该如何做?”广成子斥责道:“你问的是道的表象,想掌控的却是道的残渣!自你治理天下,云未聚便下雨,草木未黄便凋零,日月光芒日益黯淡,而你这类机巧之人心思狭隘,怎配谈论至道!”黄帝退下,放弃政务,筑静室、铺白茅,独居三月后再次求教。广成子头朝南躺卧,黄帝匍匐跪拜,恭敬问道:“如何修身才能长久?”广成子跃起答道:“问得好!至道的精髓幽深玄奥,至道的极致混沌无声。不看不听,凝神静气,形体自然端正。保持清净,不劳累形体,不耗费精神,方能长生。眼不视物,耳不闻声,心不求知,精神守护形体,生命自然长久。内守心神,外绝干扰,智巧多则败亡。我助你抵达光明之巅(至阳本源),踏入幽暗之门(至阴本源)。天地自有秩序,阴阳自有规律。你只需守住自身,万物自会昌盛。我持守纯一、调和万物,修身一千二百年,形体未衰。”黄帝叩首感叹:“广成子已与天合一!”广成子说:“听好!万物本无穷尽,人却以为有终结;万物本不可测,人却以为有边界。得我道者,上可为皇下可为王;失我道者,上见浮光下化尘土。万物生于土而归于土,我将踏入无穷之门,遨游无极之野,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世人终将死去,唯我得道永存!”
【解读】这段对话通过黄帝从“治国”到“修身”的转向,揭示道家核心命题:真正的“治”在于“不治”。广成子层层剥开黄帝的执念——批判“有为”:黄帝初问以“养民”“官阴阳”为目的,实则是以人力干预自然(如强求云雨、草木),广成子直指其背离天道,如同“剪碎人心”;修身即治世:当黄帝放弃权力、虚己问道时,广成子传授“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的修身法则,强调内在生命的自足性(慎守女身,物将自壮);超越生死:至道者“与天地为常”,并非肉身不死,而是精神融入宇宙循环(百昌生于土而反于土),破除人对“主宰”与“永恒”的妄念。庄子借此寓言说明:试图控制外物(治国)必导致混乱,唯有回归内在(修身),才能与万物共成“大冶”。所谓“无为”,恰是对生命最深切的敬畏与信任。
【原文】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译文】云将往东游历,经过扶摇神树枝头时遇见鸿蒙。鸿蒙正拍腿跳跃嬉戏,云将惊疑驻足,恭敬问道:“您是谁?为何在此?”鸿蒙不停跳跃,只说:“遨游!”云将追问:“我想请教——如今天地之气不和,四季混乱,该如何调和六气精华养育万物?”鸿蒙转头摆手:“我不知道!”云将无奈离去。三年后,云将在宋国郊野再遇鸿蒙,急切叩拜求教。鸿蒙答:“我漫游无所求,自在无所往,旁观万物本然,能知道什么?”云将叹:“我本想放任无心,百姓却追随我;如今反被民愿牵制,该如何?”鸿蒙斥道:“扰乱自然法则,违背万物本性,致使兽群离散、鸟兽夜啼、草木受灾、昆虫遭祸,这都是‘治理’的罪过!”云将问对策,鸿蒙说:“回去吧!修养你的心性!无为而治,万物自会化育。忘掉你的形体,抛弃你的智巧,混同于混沌自然,心神空明如无魂之躯。万物纷纭,终将回归本根,却不知如何回归。浑沌如一,终生不离本源。你若刻意求知,便已背离大道。莫问名相,莫究情理,万物本自生长。”云将悟道:“天赐我德性,以静默示我。躬身求索,终得真谛!”拜谢离去。
【解读】庄子借鸿蒙之口,揭示“有为而治”的荒谬:云将意图调和六气、养育万物,本质是以人为意志凌驾自然(“乱天之经”),结果引发生态链崩溃。鸿蒙提出的“心养”即回归无为——摒弃治理冲动(堕形体)、消解智巧(吐聪明),使自我融入自然混沌(大同乎涬溟)。万物“各复其根”的奥义在于:生命自有秩序,人为干预只会割裂其与本源的联系。真正的“治”不是改造,而是放手,在“不知”中见证天地的自化与自足。
【原文】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倖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译文】世俗之人,都喜欢别人赞同自己,厌恶别人与自己不同。认同自己就亲近,不认同就排斥,不过是以“标新立异”自居罢了。但一心求异者,又何尝真正超越众人?依赖众人认可来巩固己见,反不如众人智慧广博。那些试图以己见治国之人,不过是贪恋夏商周三代君王的权势,却看不见隐患。这是拿国家命运赌博!靠侥幸治国者,有几个不亡国?保全国家的概率不到万分之一,而毁灭国家的风险却是万无一失!可悲啊,掌权者竟如此无知!拥有国土者,实为拥有“大物”(天下)。真正驾驭“大物”之人,不可被物所役。能主宰万物而不沦为物的奴隶,方可称为“物物者”。明白“主宰万物者非物”之理者,岂止能治理天下?他逍遥于天地之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才是“独有之人”。独有之人,方是至高无上的尊贵者。
【解读】庄子犀利批判权力者的控制欲:世俗统治者追求“万众归心”,本质是以自我标准绑架他人,将治国异化为满足私欲的工具。这种“求同排异”的逻辑看似彰显权威,实则是精神贫瘠(因众以宁所闻)与认知狭隘(不如众技众矣)。真正的“至贵者”须超越“物”的层面——既不执着于占有国土(有大物而不物),也不被道德、智巧等概念束缚(物物者非物),以“独有”姿态回归天道自然的纯粹自由。此段将政治哲学升华至存在哲学:治国的终极答案不在“治”,而在破除“我执”,与万物共游于无待之境。
【原文】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译文】至人的教化,如同形体投射影子、声响引发回音,有问则自然回应,全然敞开胸怀,与天下万物共鸣。他居处时无声无息,行动时无迹可寻。带你穿梭于纷纭变化,遨游无始无终之境,出入无拘无束,与时光共融无界。他的言谈形貌,皆与大道同一。与大道同一便无“自我”,既无自我,又何来“占有”?执着于“有”的,是旧时的君子;洞见“无”的,才是天地的知己。
【解读】庄子以“影随形、响应声”喻指至人的教化不露痕迹:不刻意施为,却自然引发共鸣。真正的领袖消弭自我(“无己”),破除“占有”与“控制”的执念,在“无”的境界中与万物同频。世人追求“有”(规则、功名),实则背离天道;唯有体悟“无”,才能成为天地间自由的存在。
【原文】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译文】低微却不得不依凭的,是万物;卑下却不得不顺应的,是百姓;隐秘却不得不处理的,是世事;粗疏却不得不设立的,是法度;遥远却不得不持守的,是道义;亲近却不得不推广的,是仁爱;节制却不得不累积的,是礼节;中和却不得不推崇的,是德性;统一却不得不变通的,是大道;玄妙却不得不遵从的,是天理。所以圣人观察天道而不强加干预,成就德性而不受其束缚,践行大道而不刻意谋划,契合仁爱而不依赖它,淡化道义而不堆积它,顺应礼节而不拘泥它,承担事务而不推辞它,统一法度而不扰乱它,依赖百姓而不轻视它,顺应万物而不背离它。万物无需刻意作为,却又不可不作为。不明悟天理者,德性不纯粹;不通晓大道者,万事皆困顿;不懂大道之人,可悲啊!什么是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至高者,是天道;有为而负累者,是人道。天道是主宰,人道是臣属。天道与人道相差甚远,不可不深察!
【解读】庄子辩证看待世俗规范的必要性与局限性:万物、礼法、仁义等虽是人世“不得不为”的存在,但圣人始终以天道为纲——顺应万物而不被其绑架(如“因物不去”),借用规则而不被其禁锢(如“齐法不乱”)。天道与人道的根本分野在于“无为”与“有为”:前者如日月普照无偏私,后者如绳索捆绑生控制。真正的治世者须以天道为体(主)、人道为用(臣),在“不得不为”中保持“无心而为”,方能游刃于秩序与自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