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一城雨正在抚慰着你:
你如今皱着眉,望天宇,
一个人枯坐在屋子里,
或是在冷清清的街衢,
撑着伞,走向东,走向西,
你总会觉得罢,一城雨
正在轻柔的抚慰着你;
要不然你为甚不言语,
不管你再想起不想起
“我要上哪儿去,哪儿去?”
你看,你真的像着了迷,
出了神,呆听着一城雨。
——卞之琳《一城雨》
窗外突然狂风呼啸,赶紧去收衣服、关门窗,大雨将至时刻,你刚好读到了卞之琳的《一城雨》。卞之琳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知性诗”的代表人物,他的诗歌创作是披沙拣金式的,写得持久,不以数量取胜,把诗当成一块玉来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以他的诗作精巧玲珑,耐人寻味,铮铮然有金玉之声。他的《断章》一诗仅有四句,却历来为人所称道。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哗哗啦啦,一场雨迎头赶上这座城的你。一时间,你竟分不清是在诗里,还是在诗外。那么清新典雅的一句轻捻,一个老派矜持、丰润泽厚的小城,青砖灰瓦的街衢,便缓缓延展于眼前。
青石板吸饱了雨水,泛出乌亮的光。檐角垂下的雨线将巷子裁成无数细密的格子,老茶客蜷在竹椅里,看对面黛瓦上腾起的水烟。黄铜壶嘴突突冒着白气,铁观音的沉香混着水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游弋。茶馆的木窗棂剥落得厉害,像老人豁牙的嘴。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支起竹帘,雨珠子便顺着篾条滚落,在青砖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她腕间的银镯子碰着陶碗叮当响,水绿茶叶在沸水里舒展,浮沉间漾开一圈圈年轮。
拐角处斜出柄褪色的油纸伞,伞骨撑开的弧度像朵将萎的莲荷。卖白兰花的阿嬷挎着藤篮,苍老的声音浸了雨水:“栀子花——白兰花——”尾音拖得绵长,惊起檐下避雨的灰鸽。花瓣沾着水珠,在阿嬷的蓝布围裙上洇出深色的雨痕。雨脚渐疏时,对面酱园的伙计卸下排门板。陈年酒瓮沉默地蹲在阴影里,坛口红布浸透岁月,陶瓮泛出深褐的包浆。穿堂风掠过八仙桌上的锡酒壶,叮叮当当惊醒了打盹的狸花猫。暮色漫上来,茶馆檐下的马灯晕开暖黄的光。雨水顺着瓦当滴落,一线潺潺的银白雨帘,在阶前青苔上凿出细小的坑。谁家窗格里漏出评弹的弦子声,混着吴侬软语,在潮湿的巷弄里蜿蜒流淌。
我遥想着,这就是卞之琳写这首诗的民国时代,他撑着伞,走向东,走向西,在冷清清的街衢,所看到的一城雨中的情境吧?天幕低垂的雨天,氤氲水墨的气质,迷迷蒙蒙的天地间,多少心事,就这样涌上心头……也许他不在屋外,而在屋里,没有撑伞,而是呆坐,孤单单一个人枯坐在屋子里。但他隔着窗,看到雨水从一朵朵乌云倾泻而下,远处的青山和近处人家,全埋藏在濛濛雨雾里。路上的人们逐渐加快脚步,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他听到了雨水的溅洒声,仿佛看到自己也在冷清清的街衢徘徊,同样的在雨中加快脚步甚至奔跑起来,恍似要穿越无止尽的、跑不完的距离,穿过那寥廓无边的一城雨。
“一城”也即“满城”,然而若是细品,“满城”之“满”,气势上要宏阔得多。而“一城”之“一”,无论字音还是字形,都透着一种简净和空灵。“一城雨”,满城落雨,却满中有空,若即若离,有种荡气回肠、动人心魄之感。“一城雨正在抚慰着你”——这是一种多么阔大又熨帖的安慰啊!这句子本身就饱蕴着雨的力量,绵密,不停息。这句子的奥秘还在字音,在韵脚。你读一读,首尾的“一”与“你”,均为“i”韵,再加上其中的“在”和“慰”。“i”在句子里时而闪现,读来前后呼应回响,形成一个饱满波荡的音声空间。细密纤柔的“i”韵穿插交织在句中,那是雨的感觉,让人说不清楚地,心里随之潮湿起来,轻柔的抚慰生起,在唇舌之间萦回,同时弥漫到眼眶,胸口,真着迷于这样的调调啊!
雨天的氛围总是让人感到一种静谧与深邃。在这样的场景中,人仿佛被整个世界包围,却又与之隔绝。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这种声音不仅是一种听觉上的体验,更是一种心灵上的触动。“一城雨正在抚慰着你”,这个句子本可略为“一城雨正抚慰你”,可经这样一删减,“在”和“着”所携的绵延持续被收回。字句是轻快洁简多了,韵味却没了,“雨”和“抚慰”的萦回感也倏忽间减弱。就得有这种连绵无尽的雨声的感觉,“一城雨”才被赋予了一种灵性,可以抚慰寂寞、忧伤的“你”。让“你”在“一城雨”的抚慰中沁透身心,过去在哪儿呢?将来又在哪儿?“你”连自己都似乎遗忘了,“你”完完全全沉浸在一城雨里。
下雨的时候,世界都是安静的。雨滑过屋顶的瓦片,水天之间,只剩下你和这座城在静静地听雨。雨一直在下,时间在这里打盹,而你正在被雨轻轻抚慰。隔着一帘雨雾,隔开一段红尘,一场雨引一个人生发神思,抚慰一个人日常的褶皱,引一个人走进雨中,想起一些事物或者不想什么事情;让一个人走向一座城,让孤寂与愁伤变得辽阔。诗人分明就是造境之人啊!他细细地织了“一城雨”,让你想不起“我要上哪儿去”,着了迷,出了神,呆听着一城雨。在诗里淋一场雨,雨落在你的身上,竟不觉得有多湿透,你褶皱的世界被轻轻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