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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养老情感危机观察:人生终有一别

我和巫森到颐年时,父亲正坐在床边,伸出手,艰难地够向床头柜的水杯。水杯就放在那里,他不起身就够不到。我赶紧奔过去,拿起水

我和巫森到颐年时,父亲正坐在床边,伸出手,艰难地够向床头柜的水杯。

水杯就放在那里,他不起身就够不到。

我赶紧奔过去,拿起水杯,递给父亲。

水杯里的水不多了,可见父亲现在有多爱喝水。以前水杯永远满满的,他一天也不喝一口。

巫森每次来了,总是先问父亲吃饱没,冷不冷。父亲总是回答吃饱了,不冷。他们翁婿把问答练习得熟熟的。就那两道题,已经是父亲目前生活的全部。

我打开电视,和父亲一起看巴以冲突新闻。画面上,加沙地带炸得成为废墟的民宅,暴土扬长的街道,被一只手推进去的炮弹,和眼前养老院的整洁安静成为鲜明对照。

我们待了一会,听见小余在走廊推小白桌子,知道要开晚饭了。果然,不一会,小余就来招呼父亲吃饭。

护理员发餐具时,坐轮椅的王大叔忽然大怒,拿起勺子狠狠地拍起桌子,犹不解气,使劲把勺子摔在地上。护理员捡起来,他大喊着又摔出去,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我扶父亲走到桌边,被王大叔的气焰吓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大发雷霆的老人家。

春艳离开餐车,走过去查看。最后才弄明白,原来是王大叔有自己专用的钢勺,新来的护理员不知道,发了通用的勺子,他便生气了。

一把他专用的勺子给他,王大叔的脸马上多云转晴。他咧开嘴,乐了。喜怒转换如此之快,我不久前看的川剧变脸恐怕都比不上。

在五楼大厅吃饭的人变化很大。理疗结束,董姐和大海叔都回家了。解说老太不见了。头发多老太说是调换了房间不出来吃饭了。崔姨去三楼了。

现在,除了王姨、刘姨、单立人、老陈和念经老太,其余都是新面孔。新面孔的变换更快,我一时难以分辨。

好久没看到容姨了,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听。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问王姨,她去哪儿了。

王姨放下筷子,低声说:没了。没了好久了。

王姨的声音低到我完全是凭口型听明白的。我心里一紧,感到很抱歉。一边喂父亲吃饭,一边在脑子里过电影,回想容姨在时的场景。

因为乳腺癌截去左臂的容姨,去年住过两次院。我一来,她就抢先跟我打招呼,问我放没放假,忙不忙,建议我给父亲预备这样那样。有时她也让我帮着拉椅子,调手机。她是第一批住进新院的,说单立人是她侄女的婆婆,因为她在这才来的。

容姨热情,心眼好使,也和王姨最要好。

夏天时,王姨总是和容姨坐在楼门口乘凉,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她们并肩坐着,也许没有太多嗑要唠,就那么看着夕阳一点点坠下去,星星一颗一颗被神看不见的手点燃。我想,她们最熟悉幸福立交桥的黄昏,熟悉颐年夏夜的清凉,熟悉第一缕秋风吹来的冷。

养老院里的人,知道人生终有一别,都悟透了一切,习惯了离别。但眼看着一个晚年才结交的挚友在面前消失,痛苦不能说不是巨大的。

现在,王姨总是孤独地坐在大厅长桌的一角,终日沉默着。她永远地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也许再也遇不到容姨那样的至交了。

晚餐是小米粥、馒头、蒸地瓜、蒸胡萝卜、白菜炖土豆、黄瓜炒鸡丁、黄瓜丝汤。父亲吃得很香,吃得干干净净,一个菜叶都没剩。

对身边人的离去,父亲一无所知。而我的眼泪,却“啪”地一下,落在了不锈钢餐盘上。

护理员忙着收餐具。不锈钢的碰击声太响,掩盖了很多声响,也使一滴眼泪落下的声音,轻得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