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的秋分,京郊柳叶镇上飘起细碎的桂花香。镇东头老槐树底下,新支起个白幡卦摊,布旗上歪歪扭扭绣着"铁口直断"四个绛红字。捕班头儿赵四海揣着俩芝麻烧饼路过,正赶上算命的收摊。
"这位差爷,且留步。"算命瞎子忽地伸手,枯枝似的五指直指赵四海腰间,"您这佩刀煞气太重,近日怕要见血光啊。"
赵四海心里咯噔一下。这刀是上月追剿采花贼时染的血,衙门里特意赏的玄铁刀,怎的他一个瞎子能瞧见?他故作镇定地摸出两文钱:"给老爷子也买个烧饼?"
"钱就不必了。"瞎子从袖中抖出面铜镜,镜面蒙着层乳白色的翳,"差爷若信得过,今夜子时往镇北土地庙走一遭,这镜子自会给您指条明路。"说罢收起卦幡,青布袍子融进暮色里。
赵四海盯着铜镜上的云纹出神。这纹路他见过——三年前大运河畔的沉船案,死者怀里就揣着半面碎镜。夜里巡街时,他总觉着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后脖颈,可回头除了打更的梆子声,啥也没有。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土地庙的破窗纸透着昏黄光晕。赵四海伏在墙根,听见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铜钱声。"咣当"一声,铜镜扣在石桌上,镜面突然泛起血丝似的红纹。
"往西南走七步,槐树底下埋着东西。"瞎子的声音像淬过冰的刀刃。赵四海浑身汗毛倒竖,衙门卷宗里记载,沉船案死者临死前,指甲缝里也嵌着槐树皮屑。
他刚要破门而入,里头突然爆发出凄厉尖叫。赵四海踹门而入,只见瞎子七窍流血,铜镜悬在半空,镜中映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女鬼缓缓转头,露出张青紫肿胀的脸——正是半月前投井的孙寡妇!
"赵头儿!"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班房小六举着灯笼闯进来,"您可算来了!城隍庙那案子……"话没说完,铜镜"当啷"坠地,女鬼化作青烟钻进镜面。

赵四海捡起铜镜,月光下镜框内侧刻着行小字:"贞观十二年,终南山明镜台奉敕造"。他忽然想起老捕头喝醉时说过的传闻:贞观年间有面照妖镜,能映出人心中最惧怕的罪孽。后来流落江湖,引得无数江湖人争夺。
"孙寡妇的尸首在城隍庙后井发现了。"小六压低嗓子,"仵作说死了一月有余,可前日还有人见她买胭脂……"
赵四海心头一跳。半月前他亲眼见孙寡妇给疯癫的老母亲喂药,那老太太满嘴胡话,说闺女被黄大仙附了身。转天孙家就传出噩耗,说寡妇投井殉了亲娘。
铜镜突然发烫,镜中浮现出衙门师爷的脸。赵四海瞳孔骤缩——师爷此刻本该在三十里外的县衙值夜!镜中师爷正将一包药粉倒进茶盏,递给跪在书案前的孙寡妇。寡妇刚要张口,师爷突然抽出匕首……
"快走!"瞎子不知何时醒了,枯手如铁钳似的拽住赵四海腕子,"镜中照出的罪孽会反噬活人,等不到五更天,他们就会来灭口!"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土地庙外突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赵四海把铜镜往瞎子怀里一塞,翻身跃上房梁。月光从瓦片缝隙漏进来,照见师爷阴鸷的脸,他身后跟着四个黑衣汉子,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个扎红头绳的女童。
"老东西,铜镜交出来!"师爷踢开挡路的香案,"不然这镇上的娃娃……"
房梁上的赵四海浑身血液凝固。那女童的容貌,竟与孙寡妇生前有七分相似!
瞎子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怪笑,铜镜脱手飞出,在半空炸成万千碎片。每片镜子都映出师爷的脸,每张脸都在狞笑着将药粉灌进女童口中。师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七窍喷出黑血,转瞬间化作滩脓水。
赵四海跳下房梁,镜面碎片已消失无踪。瞎子摸索着捡起片碎布,正是孙寡妇衣襟的料子。"三十年前,这铜镜的主人是终南山的老道士。"他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道士为镇妖邪,将镜子封在槐树底下。直到有人掘了槐树……"

晨雾未散,赵四海揣着铜镜碎片往衙门去。街角馄饨摊飘出热汽,卖油郎王二麻子神秘兮兮凑上来:"赵头儿,昨儿土地庙闹鬼,您瞧见没有?"
"瞧见个屁。"赵四海往嘴里扔了个馄饨,辣油呛得直咳嗽,"倒是你该当心,昨儿师爷那帮狗腿子,可往你油罐里撒了包砒霜。"
王二麻子脸色煞白,馄饨勺"当啷"掉进滚锅。赵四海抹着嘴起身,铜镜碎片在腰间荷包发烫,烫得他后脊梁骨生疼。这镜子邪性,自打昨夜炸碎后就跟长身上了似的,走起路来叮当响。
"赵班头!您可算回来了!"门房老刘迎上来,压低声儿道:"知府大人连夜派了八抬大轿,接师爷回城了。说是……说是要升官?"
赵四海心头一紧。师爷那脓血横流的死状他亲眼所见,怎的又活过来了?他摸出铜镜碎片,镜面突然泛起血丝,映出个穿官靴的脚——鞋尖缀着颗珊瑚珠,正是知府大人常穿的!
"备马!"赵四海甩下荷包,铜镜碎片在桌上震得直跳。他翻身上马时,听见荷包发出老鸹似的怪叫,像极了瞎子昨夜的笑。
三十里快马疾驰,知府衙门朱漆大门敞着,里头传来丝竹声。赵四海翻墙而入,正撞见师爷穿着四品官服,给知府大人敬酒。师爷脸上半点脓血不见,倒像刚剥了壳的鸡蛋,光溜得邪乎。
"赵四海?"知府眯起三角眼,"你不在柳叶镇办案,擅闯府衙作甚?"
"办案!"赵四海掏出铜镜碎片,师爷脸色骤变。碎片里血丝翻涌,映出知府书房暗格,里头堆着成箱的官银,银锭上赫然印着"漕运司"的火漆。
"拿下!"知府一拍案几,埋伏的衙役蜂拥而上。赵四海且战且退,铜镜碎片突然射出金光,衙役们像被火烧了裤裆,嗷嗷乱叫。他趁机撞进书房,暗格里的官银足有千两,最上头压着本账簿,写着"万历四十年,漕船沉银案"。

窗外突然传来瞎子的唢呐声,凄厉得像是送葬。赵四海浑身大震——三年前沉船案,死者怀里那半面铜镜,正是从漕船打捞上来的!
"赵头儿!"瞎子从房梁倒挂下来,破布袍子沾满蛛网,"这铜镜是照妖镜,照的是人心里的鬼!"他吹响唢呐,音符如钢针般刺穿窗纸。知府和师爷在金光中现出原形,竟是两只披着人皮的黄鼠狼!
"当年你们贪了漕银,杀人灭口沉船。"瞎子吐出带血的话,"老道用铜镜镇住你们的妖魂,没想到……"
黄鼠狼妖发出瘆人的尖笑,知府官袍炸成碎片,露出毛茸茸的爪子:"老东西,你师父的铜镜早让雷劈裂了。这面镜子……"它突然扑向赵四海,"该物归原主了!"
铜镜碎片突然腾空,将黄鼠狼妖钉在墙上。瞎子呕出大口黑血:"快……去城隍庙……找……"话没说完,唢呐"咔嚓"断裂,瞎子化作缕青烟钻进铜镜。
赵四海冲出衙门时,天已大亮。铜镜碎片指引他往城隍庙去,晨雾中隐约传来孩童啼哭。庙门残破不堪,当年沉船案的死者家属跪成一片,最前头是个抱女婴的妇人。
"孙寡妇?"赵四海瞳孔地震。妇人抬头,眉眼与投井的寡妇有八分相似,怀里女婴襁褓上,赫然绣着半面铜镜!
"您认错人了。"妇人抹着泪,"这是我家小姑子留下的孩子。三年前漕船沉了,她男人和公公都……"
铜镜碎片突然发出蜂鸣,女婴"咯咯"笑起来,露出牙床上两点金牙——正是当年沉船案失踪的漕帮少当家特征!
"官爷!救命!"人群中冲出浑身是血的家丁,"黄大仙显灵了!在运河码头……"

赵四海策马狂奔,铜镜碎片烫得他掌心生疼。运河码头乌压压跪着上百人,为首的是知府夫人,举着三支清香念念有词。水面上浮着具女尸,肿胀的脸正是投井的孙寡妇!
"列位乡亲!"知府的声音从空轿子里传来,"漕神发怒,要献童男童女……"
"放你娘的狗屁!"赵四海甩出铜镜碎片,金光大盛。水面女尸突然睁眼,竟是师爷的情人!她七窍涌出黑水,指着知府轿子:"他才是黄大仙!"
轿帘无风自开,知府露出黄鼠狼真身,利爪直取赵四海咽喉。铜镜碎片突然汇聚成圆,照出知府额头的朱砂痣——正是当年漕帮少当家失踪时,留下的唯一线索!
"天道轮回!"瞎子不知何时立在岸边,白发飘飘如仙人,"铜镜照妖,照的是三百年前欠下的债!"
知府在金光中化作灰烬,运河水面浮起无数沉船宝物。赵四海捡起面铜镜,镜面完整如初,刻着行小字:"贞观十六年,明镜台镇妖邪于此"。
"师父……"瞎子跪地叩首,"弟子终不负所托。"
赵四海这才惊觉,瞎子与三十年前失踪的漕帮少当家,竟有七分相似。铜镜映出他腰间荷包,里头半面碎镜与手中铜镜严丝合缝——正是当年沉船案的证物。
"这镜子……"
"该物归原主了。"瞎子将铜镜递给妇人,"令妹的冤屈,自有天地见证。"

晨光中,铜镜突然幻出万道霞光,照得运河两岸金红一片。赵四海望着瞎子背影像雾般消散,忽然想起老捕头临终的话:"明镜高悬,照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