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三次剪短头发时,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像夜里不肯睡觉的萤火虫。"爷爷你看,短头发像小树苗一样支棱着!"我对着裂缝的镜子比划,塑料梳子卡在打结的发梢里。爷爷的烟袋锅突然不冒烟了,他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说:"咱小玉咋打扮都俊。"
可我知道,他是怕我又被那群男孩追着喊"没妈仔"。
1.

我人生最早的记忆,是奶奶皱纹里滚落的泪珠子。那会儿我还没断奶,她抱着我挨家敲门,求刚生完孩子的婶子们:"给俺家娃喂一口吧,就一口。"有个穿红棉袄的阿姨撩起衣襟,我饿得咬疼了她,她"哎哟"一声推开我。后来,奶奶用一筐鸡蛋换了袋奶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老母鸡攒了半年的蛋。
爷爷的烟袋锅就是那时候磕坏的。那年冬天他蹲在雪地里捡烟杆,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树枝。爸爸把襁褓里的我塞给奶奶时,我只知道哭,不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
2.

爸爸再婚那天,爷爷把烟袋锅砸在门槛上。新妈妈涂着红指甲的手把爷爷推出去:"带着拖油瓶来要饭啊?"门缝里我看见爸爸的影子晃了晃,最终没出来。回家的山路上,爷爷背着我走了很远的山路,他的脊梁骨硌得我胸口疼,我却觉得比趴在爸爸软和的西装外套上安心。
三岁那年我心口疼得像被大石头压着,爷爷背着我往镇医院跑。月光照在山路上,他的影子比老槐树还弯。医生说我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不做手术后期可能命难保,做手术的话需要三万块,爷爷连夜把耕牛卖了,又挨家挨户敲门。邻居的婶子塞给他皱巴巴的五十块:"老廉啊,这钱不用还。"爷爷鞠躬时,我听见他骨头"咔吧"响。
3.

上学第一天,我的书包是隔壁小芳用旧的,粉红色米妮掉了只耳朵。爷爷蹲在土路边看我进校门,晌午我出来时,他还在那儿,烟袋锅里的灰积了半寸。
我最怕下雨天,同学们的妈妈举着花伞来接她们,我只能顶着书包往家跑。有次滑进水坑,爷爷用烤烟叶的火盆烘我湿透的布鞋,烟熏得他直咳嗽。我说:"爷爷我以后要当医生,治好奶奶的咳嗽。"他忽然背过身去,烟袋锅的火星子溅在有些破旧的裤腿上。
4.

去年伏天,爷爷突然倒在玉米地里。我光脚跑去喊人,摔得满腿是血都不知道疼。他醒来时,我正踮脚搅锅里的粥,热气糊了满脸。爷爷突然哭了,他树皮似的手想摸我头发,却又缩回去——那手上全是裂口,他怕会勾住我的发丝。
现在我给爷爷卷烟叶,给奶奶捶背。前桌的男孩笑我的铅笔短得捏不住,他不知道,这是爷爷用柴刀把废铅笔头劈开,塞进芦苇杆里接长的。

夕阳把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时,我总想起手术那天。医生从我胸口取出颗坏掉的"小零件",而爷爷在走廊攥着我的虎头鞋,烟袋锅在他脚边哭出一滩铜锈色的泪。
我想快些长大,可以自食其力,可以照顾爷爷奶奶,他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可时间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