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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四百三十二)|姥姥家的幸福生活

姥姥家的幸福生活

文/邱瑞华

我七岁那年的初夏,弟弟刚三岁。父母上班照顾不上我们,就把我送到乡下姥姥家半年。姥姥家在现今的东营市垦利县胜利乡梅家村,位于黄河岸边。当时舅舅在海南岛当兵,家里只剩下姥姥、姥爷和小姨三人。我就像一个突然闯入的顽皮小动物,打破了姥姥家原有的安静。在姥姥家的那段日子,既舒适又开心,是我童年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还很贫困。初次在姥姥家吃饭,姥姥特意给我做了白面馒头。可是我看到红黑色的高粱面窝头,很好奇,就吃了一角,感觉挺好吃。谁知第二天就便秘了,我哭着喊姥姥;姥姥见状,赶紧哄着我,给我下了一碗面条,特意放了好多香油,说:“喝完面条就好了。”姥姥看着我喝下面条,又给我揉肚子,说:“这孩子娇贵,以后可不能吃粗粮了。”打那以后,姥姥家不多的白面粉只让我一人吃。

姥姥村里的小学,离姥姥家不远。一年级的老师姓王,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称我姥姥为妗子。姥姥送我到学校把我交给了王老师,我扯着姥姥的衣角不肯进入教室。姥姥说:“我就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放学后我来接你,听老师的话。”我勉强走进教室。教室的后窗正好对着我姥姥家的大门。老师在讲课,我却不时地透过教室的窗户,看我姥姥家的大门是否敞开着:只要大门开着,就证明姥姥在家,我的心才会安稳;只要发现大门关闭了,我就会不由分说地大哭,边哭边喊姥姥!老师怎么哄也没用,我就是哭个不停,喊着要姥姥!老师没办法,只好把我送回家,说:“妗子,这孩子一点离不开你啊!看不到你就哭,根本没法上课。”姥姥搂着我对老师说:“这孩子刚来,慢慢就好了。”第二天,姥姥就让同村的名字叫大麦和小麦的姐妹俩,来姥姥家叫着我一起去上学。可我根本就不想去上学,就喜欢每天和姥姥在一起。大麦、小麦来叫我上学时,我就伸出小手比划着,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吓唬她俩。从此,大麦、小麦再也不来叫我上学了。姥姥试过很多办法哄我上学,可我依然哭着不去。七岁的我对上学一点不感兴趣,姥姥家的田园生活才是我迷恋的。姥姥无奈地说:“唉,不上学,死心塌地的吧!不去就不去吧!”姥姥说的“死心塌地”这四个字,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话,觉得太好玩、太好笑了。就说:“姥姥,你再说一遍‘死心塌地’。”我咯咯地笑着。姥姥看着我,又气又笑地说:“你不去上学,我也死心塌地了,等让你爹娘管着你上学吧,唉!”姥姥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对我不去上学有个交代似的。

不上学的我从此就自由疯长起来。姥姥邻居家有个女孩叫小娥,和我同岁,也不上学,她是我的好朋友。她吐字不清楚,总是把我的名字小瑞叫为“小累”。我很不高兴,心想:我又不累,叫我“小累”干嘛?我纠正了很多次也不管用,也就任她这么“小累”、“小累”地叫我了。我和小娥形影不离。我俩一起捉小虫;看小鸡跟着鸡妈妈后面觅食;看蚂蚁忙忙碌碌地出入洞穴;看屎壳郎滚粪球;看姥姥家屋檐下的小燕子张着嘴等妈妈回来喂食。姥姥嘱咐我们说:“你们不能伤害燕子!它们捉害虫保护庄稼。”我还和小娥学会了爬树,比赛谁爬得快、爬得高。姥姥经常给我缝补上树划破的衣服。

姥姥家房后有一个池塘,那可是我俩的乐园。我和小娥在水里捉蝌蚪;看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鸭子和鹅,头时不时扎进水里吃小鱼虾,仰起头时,水草在嘴边飘动;傍晚它们成群结队地陆续回到各自的家中,嘎嘎声不断。姥姥家养了两头肥猪,小姨从生产队收工回家的路上,会拔一筐野菜回来。姥姥每天切菜,拌上麸皮喂猪。小娥说:“猪喜欢吃水草,我家每年都捞水草喂猪。”我说:“咱们也捞水草吧,我要帮姥姥喂猪。”于是拿着小桶就和小娥到池塘里捞水草。等我把捞的水草带回家,姥姥又高兴又担心地说:“我小瑞能帮姥姥干活了,真是好孩子!可是以后不许去水深的地方。水深的地方藏着一个水怪,爱吃小孩。”姥姥在竹竿上绑了个钩子,预防我去水深的地方捞水草。我和小娥把捞的水草放在岸边,堆成很多小堆,比赛看谁捞的水草多。姥姥为我绑的带长钩的竹竿派上用场了,我自然比小娥捞得多。小娥要借用我的长钩,我不让。小娥就偷偷地把我捞的水草转移到她那里,被我发现了,就和小娥争抢起来。小娥比我壮,我没抢过她,就哭着找姥姥。姥姥说:“小娥家有三头猪,比咱家的猪多,咱给她点就给她点吧,姥姥知道你比小娥捞得多,比小娥能干。”我还是生气地说:“我再也不和小娥玩了。”

第二天,小娥又来姥姥家找我玩。我不理她,她也不走,就在门口站着。姥姥说:“你们两个跟着我去推磨吧,推磨回来给你们蒸饽饽吃。”我俩高兴地跟着姥姥去了磨坊。姥姥把小麦倒进一个大簸箩里,用湿毛巾不断地擦麦粒儿。我问姥姥:“干嘛还要擦麦子呀?”姥姥说:“擦干净了,蒸的饽饽才白,才好吃呀。”姥姥把擦好的小麦倒进磨盘中间的圆洞里,我和小娥就撅着屁股推磨盘。小娥推着磨盘高兴地说:“中午吃饽饽喽!”“小娥,你昨天偷拿我的水草,今天不能吃我家的饽饽!”我生气地说。小娥不服气地说:“我还帮你推磨了呢!”我一下子把小娥推倒,小娥的一个手指头被磨盘磨破了,小娥大哭起来。姥姥赶紧拿出随身带的手绢给小娥包扎,严厉地训斥我:“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昨天不是说好了,水草咱给小娥了,你咋还记着这个事?看我回家不揍你。”我可是姥姥的心头肉,我再怎么调皮,姥姥从来不说我。今天为了小娥,姥姥竟然对我这么严厉!我伤心极了,也跟着小娥大声哭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左右乡亲。他们帮着姥姥推完小麦,姥姥领着我俩回家了。姥姥跟小娥的妈妈赔礼道歉,小娥妈妈说:“小孩子打架不记仇,过不了一会就好了,没事。”姥姥蒸好饽饽后,又给小娥家送去。我赌气不吃饽饽,等姥姥过来哄我。姥姥看我在一边赌气的样子,捧着我脸说:“孩子,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小娥是你的好朋友,就拿了你一点水草,你就这样啊!还把人家的手弄伤了。这是你不对,知道吗?你要学会帮助别人、爱护别人才行啊!你看今天,姥姥推磨,不就是乡里乡亲的帮着姥姥吗?不然咱今天能吃上饽饽吗?”小姨在一边说:“这小妮子都是你娇惯的。”我不服气地冲着小姨说:“哼!我姥姥就是对我好!”正如大人所料,转过天,我就和小娥和好如初了。

头伏饺子末伏面。入伏的那天,姥爷割回了菜园里的韭菜。姥姥给我们包了韭菜猪肉馅的饺子,姥姥那里管饺子叫扁食。等姥爷和小姨收工回来,姥姥也把饺子煮好了。姥姥让我先吃,我那个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要先让着大人吃。我吃了几个饺子后,就开始只吃饺子肚,把吃剩的饺子边角和饺子皮放回盘子里。等我吃完,不但我盘子里的饺子、就连小姨盘子里的饺子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饺子没几个囫囵的。小姨气得指着我,对姥姥说:“你看你惯的!咱一年吃不了几回饺子,我干活回来就让我吃饺子皮呀!你都把这个妮子惯坏了,快把她送回去吧!”我抹抹嘴角说:“我不回去,我就要跟着我姥姥!”姥姥搂着我说:“你个大人家的,咋和孩子一般见识?小瑞这么小离开她娘,我就得护着她。”姥爷也跟着姥姥劝说小姨,小姨委屈地哭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很愧疚。后来曾经和小姨聊起这件事,小姨说那次可把她气坏了,吃了一顿饺子皮不说,还被你姥姥、姥爷训了顿。你小时候真是太调皮了!小姨本来是家里的老小,是被宠爱的,我的到来抢走了原本属于小姨的爱。

姥爷的菜园里还种着几垄西瓜。每逢大集姥爷推着瓜、菜乘船到黄河对面的利津县城去卖。回家后,姥姥问姥爷:“集上你吃的啥饭啊?”每次姥爷的回答都是:“我吃了两根面条。”我说:“姥爷,你怎么就吃两根面条呀?两根面条能吃饱吗?”姥爷笑着说:“能吃饱。”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两根面条怎么能吃饱?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两根面条,是对一碗面条的习惯说法。

姥爷年轻时被日寇抓到海南岛做劳工,后来设法逃脱回家。姥爷是老党员,后来一直担任村支书,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村民受损失,姥爷在村里威信很高。姥爷种的蔬菜瓜果,很少舍得自己吃,大都卖了换钱换粮食。自从我来姥姥家,姥爷就摘了几个西瓜留给我吃。姥姥把西瓜切几角端给我,剩下的用湿布盖起来留着以后再让我吃,从不让小姨靠近。夏天,姥姥把小饭桌放在院子里,把我的腿和脚用衣服围起来以防蚊虫叮咬;给我扇着蒲扇。看着我吃饱饭,吃完西瓜,姥姥这才吃饭。每天如此。在我家,有弟弟在,我哪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我在姥姥家享尽了前所未有的宠爱。

我喜欢姥姥,不仅是因为姥姥宠爱我,还因为姥姥爱干净、爱整洁,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我记得姥姥家灶台上的油罐永远被姥姥擦得锃亮;桌子上的茶壶、茶碗永远是洁白如新;姥姥床上的粗布床单永远铺得平平整整;姥姥夏天穿的白色上衣、黑色裤子,永远都是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穿的时候都带着平整的叠衣缝。姥姥每天忙个不停,洗衣做饭,喂鸡、喂鸭、喂猪,空闲之余就是纺线织布。姥姥心灵手巧,纺纱织布是能手,村里人家要织布排花,都请我姥姥帮忙。姥姥纺的纱线又细又均匀,织的布很平整。姥姥织布的时候很专注,梭子在两层线中间来回穿梭,左右手倒换着穿梭拉挡板,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我觉得很好玩,也想试试;可是姥姥不让我靠近,怕织布梭子扎到我。一天中午,我趁姥姥午休,蹑手蹑脚地走到织布机前,学着姥姥的样子织布,梭子在我手里穿到左边,往怀里拉一下挡板,梭子再穿往右边,再拉一下挡板,还没玩两下,身后就传来姥姥急促的声音:“可了不得了,小祖宗!你咋过来玩这个呀,扎到手可咋办呦!”没等姥姥过来,我赶紧溜走了。姥姥裹着的小脚哪能追得上我呀。

姥姥还有一个绝活——剪纸:“喜鹊登枝”“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花开富贵”“年年有鱼”等等。姥姥一把剪刀,几张红纸,坐在炕上一整天剪出的花样没有重复的。最受人们喜爱的是姥姥剪的一对凤凰,头对着头,贴在窗子上,风吹过来,两只凤凰就快速地点头,就像会说话一样,活灵活现。十里八乡,有嫁娶的人家,都请我姥姥给他们剪纸,增添了许多的喜庆,就连新盖的房梁上也贴着姥姥剪的“大吉大利”的字样。姥姥所做的一切,都是帮忙干的,从不收人家的钱物。姥姥说:“乡里乡亲的,人家信得过咱比啥都强。”如果姥姥还健在的话,她的手艺肯定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只可惜姥姥的手艺没有传下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快乐地过去了,来姥姥家三个多月了。有天傍晚,天边的云彩像火苗一样通红通红的。姥姥望着远处的云彩说:“‘七月八月看巧云’,天快凉了,我得给我小瑞做过冬的棉衣了。”没几天,我爸爸到姥姥家,要接我回去。我和小娥正在池塘里玩耍,兴致正高,听到爸爸喊我,本来在水边的我,赶紧往水里走,走到爸爸够不到我的地方。爸爸每喊我一声,我就往水深的地方挪一下。爸爸怕我淹着,只好回去了。又过了不久,爸爸又来接我,我还是和上次一样,在水里不出来。爸爸推着自行车,向我招手说:“小瑞,我带你回去好不好?给你买好吃的,你上来!”我大声说:“我不走,我要和姥姥在一起!”任凭爸爸怎么说,我也不上来,爸爸只好又回去了。快到中秋节的时候,母亲带着姐姐和弟弟来到姥姥家,在姥姥家住了几天。我像主人一样带着姐姐、弟弟去池塘玩,去庄稼地给他们折高粱秆当甘蔗吃。母亲说:“这孩子也不上学,都成小野孩了。这次你得跟着我们回去,让姥姥也歇歇。”我万般地不愿意,但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姥姥跟母亲回家了。走的时候,姥姥手搭额头站在路口。小娥也跟在姥姥身后,不停地和我招手,喊着:“‘小累’,你再来呀!”直到我们看不清她们。我喊着姥姥哭了一路。不理睬母亲和姐姐,只沉浸在对姥姥的留恋中。

回到我原本的家中,一口垦利口音的我,很快成为河务局大院里大人小孩逗乐的对象。我跟他们讲姥姥家的趣事,讲到有一次差点掉进井里时,我说:“我差一乎乎就掉进井里了。”大家哈哈大笑,逗我说:“‘差一乎乎’是啥意思?”我说:“就是差一点呗。”不过,没过几天,我又恢复了之前的惠民口音。但是,对姥姥的思念丝毫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