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哈尔滨中央大街转角处,老俄侨餐厅刚炸好的油炸包香气袅袅飘来,咖啡馆里银勺搅拌声与柴可夫斯基的旋律轻轻碰撞,勾起对这座城市往昔的无尽遐想。
作为我国最年轻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哈尔滨既建立起历史文化建筑保护和利用的制度根基,更孕育出一批批民间守护者,让百年建筑在保护与创新中焕发新生。
哈埠菜历史收藏馆陈列的哈尔滨现存最早的啤酒瓶。(2025年6月14日)新华社记者姜思妮摄
宋兴文的故事,就藏在这些建筑与烟火交织的角落。从冰雪大世界的璀璨冰雕到亚冬会的圣火辉映,“尔滨”的爆红绝非偶然。
在这背后,是像宋兴文这样的追光者,以匠心为舟,在老建筑的历史长河中打捞城市记忆,让历史与现代交融,在流量奔涌的时代走出一条从景观展示到精神共鸣的内涵式发展之路。
感受百年前的“黄金食代”
走过百年历史的哈埠菜,是哈尔滨独特的地域气候与历史文化共同形成的产物。在兴衰流转的历史长河中,哈埠菜算不得悠久,甚至曾被淹没在“东北菜”中。
“我是在‘老道外’长大的,这里以各色老字号小吃闻名。我想让人们知道,哈尔滨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老哈埠菜。”哈尔滨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哈尔滨历史文化建筑活化利用的民间力量代表宋兴文回忆。
人们在观赏哈埠菜历史收藏馆内陈列的老照片。(2025年6月14日)新华社记者姜思妮摄
宋兴文在整理哈尔滨餐饮史料时发现,1910年至1945年间,恩成楼、春华楼、福泰楼等十一家饭店曾主导哈尔滨饮食风尚,其兴衰史堪称半部城市餐饮史。然而,这些饭店的招牌菜,如福泰楼的列巴溜黄菜、兴滨楼的奶汤鲍鱼猪肚,如今已难觅踪迹。
于是他便根据保存下来的老资料和老菜谱,以传统技法将几近失传的哈埠菜在他所经营的饭店“拾楼壹號”中一一复现。
“这家饭店以这十一家字号命名,建筑立面复原了它上世纪20年代的风貌,内部装修则采用了哈尔滨曾流行一时的新艺术运动风格,让顾客从环境和菜色上感觉仿佛穿越到20世纪初的哈尔滨。”宋兴文说。
顾客在拾楼壹號餐厅用餐。(2025年6月14日)新华社记者姜思妮摄
当暮色笼罩哈尔滨中央大街,端街上老俄侨餐厅的灯光次第亮起。在这座原为奥谢金斯基大楼的百年建筑里,70多岁的餐馆主厨娜塔莎端着刚出炉的“烤奶汁桂鱼”穿过走廊,奶香混着老地板的木香扑面而来。
娜塔莎是俄侨后裔。俄式肉饼、奶汁菜卷、家庭红汤、渍菜……餐馆里的很多菜品,都是娜塔莎家传三代的正宗俄侨菜。
“端街和中央大街区域曾居住过不少俄侨,我们复原的不是西餐厅的奢华俄餐,而是20世纪初俄侨在哈尔滨家里炖红汤的烟火气,是专属于哈尔滨的俄侨菜。”宋兴文介绍。
博物馆是老建筑的“说明书”
对于宋兴文来说,各式菜品是带领顾客品尝百年味道的载体,而博物馆才是整栋老建筑的灵魂。
2023年,宋兴文将尚志大街的同盛泰货店大楼改造成“拾楼壹號”。在全部620平方米的空间里,200平方米被辟为“哈埠菜历史收藏馆”。
哈埠菜历史收藏馆陈列的老牌匾及老式餐具。(2025年6月14日)新华社记者姜思妮摄
哈尔滨第一代厨师合影、“南味馆”的老牌匾、泛黄的手抄菜谱与抗日据点“国菜馆”的照片等物件整齐铺展,1000多件文物串起哈尔滨饮食的演变轨迹,静静地诉说着哈尔滨早期的国际化商贸与生活方式变迁。
“有人觉得餐厅人多热闹好,但我更想看到有人在博物馆里对着一张1927年的菜单发呆。”宋兴文笑着说。
品尝完地道哈埠菜,沿着新艺术运动风格的扶手上至三层,参观哈埠菜百年发展博物馆已成为顾客们来到“拾楼壹號”用餐的必然流程,博物馆里平均每天接待顾客70-100人次。
如果说“拾楼壹號”是哈尔滨饮食文化发展历程的微观展示,那端街上老俄侨餐厅的“街道博物馆”则记录了百年前的老街故事,堪称哈尔滨首家街道历史博物馆。
这条全长仅240米的街道,曾是哈尔滨万国商埠的缩影,鼎盛时期云集俄、德、英、法、匈、日等各国商号,是中央大街最繁华的辅街之一。沙俄时期双头鹰图案咖啡壶、印着波兰制造的家具……端街百年历史在这里徐徐铺陈,将时光拉回到20世纪20年代的哈尔滨。
穿过中央大街,1917年在现西十三道街建成的东和昶大楼同样在宋兴文手中重生。
“西十三道街最早叫宽街,是中央大街辅街中最宽的街道。这座由民族资本家毛守和投资兴建的清水红砖小楼,曾是其家族从事粮食贸易的商号。”谈及街道历史,宋兴文如数家珍。
宋兴文将一楼一侧门市辟为公益性质的宽街博物馆,“视明馆”的老照片、“老巴夺”烟庄的广告、东和昶商号的商业信函近200件城史文物展示着这条街上发生过的哈尔滨工商业繁荣史。
“每栋老建筑都该有自己的‘说明书’,博物馆就是其中之一。”宋兴文说。
宽街老俄侨餐厅。(2025年6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沈易瑾摄
老建筑的“破”里藏着历史年轮
2021年,宋兴文接手改造哈尔滨端街上的奥谢金斯基大楼,彼时楼内天棚脱落、地板塌陷、墙面斑驳。这栋建于1919年的新艺术运动风格砖木结构建筑虽然破败,基本格局却未改变,二楼还保留着老门窗和旧地板。在一片狼藉中,他还发现这里有保留完整的俄式乌瑟马克炉和彩绘墙花。
“这太珍贵了!”宋兴文难掩激动。对于这些藏于建筑里的老物件,他愿意花费比购置新物件还高的价钱耗时耗力修缮复原,并将其陈列在建筑中,宛如百年前一样。
为了还原20世纪二三十年代俄侨人家的生活场景,宋兴文没换一扇旧木门,缺失的老把手按原样订制;窗玻璃用传统腻子抹缝,装修风格参照了俄侨的家庭老照片;甚至连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和陶瓷手盆,都按历史照片中的款式复原。
“很多人觉得老建筑破,但这些‘破’里藏着历史年轮。”宋兴文说,“我们要‘修旧如旧’,把历史感还给老建筑。”
在宽街老俄侨的咖啡馆里,镀银咖啡壶煮着现磨的咖啡,搭配方糖与鲜奶,客人能在留声机里听到悦耳的音乐——这正是百年前宽街的日常。
宽街老俄侨餐厅内的宽街博物馆。(2025年6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沈易瑾摄
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里,可以看到宽街上的卖花亭和街头的卖花女。如今每到周末,宽街老俄侨门口就会重现卖花场景,历史仿佛“活”了起来。
在博物馆里逛一逛,一件件实物会打开尘封的百年记忆;在俄侨菜馆里点上一餐,味蕾会记住俄侨主厨烧制的纯正的俄罗斯味道;咖啡厅里坐一坐,优雅而时尚的生活氛围,使人们不由自主地提升了格调;在民宿里住上几晚,听着俄罗斯原版唱片,欣赏着俄式家具,细细品读书桌上的《哈尔滨俄侨史》《松花江畔紫丁香》,可以沉浸式体验哈尔滨的历史文化底蕴……
“慢钱”之路
宋兴文与老建筑的结缘,始于美食。
2007年,宋兴文与妻子李胜手绘的《哈尔滨美食地图》广受好评。这张牛皮纸印制的地图,收录了老道外小吃、哈尔滨老字号、民间特色餐馆等100多家哈尔滨风味小店。
为了搜罗“哈尔滨味道”,宋兴文用两年时间自费尝遍哈尔滨各处特色风味。由此也引发了他对哈尔滨餐饮史的研究与收藏,在十多年时间里,收集了大量老照片、票证、菜单和饭店牌匾等餐饮城史文物。
对他而言,这些承载着城市记忆的文物远比账面数字珍贵。当餐饮同行追逐翻台率时,他却在“黄金地带”的中央大街商圈把三分之一的餐厅面积建起哈埠菜历史收藏馆,用1000余件文物将百年“食光”凝固成可触摸的历史。
“有人觉得我很理想主义,但当我看到顾客哪怕愿意在我的博物馆里驻足停留几分钟,我就觉得值。”宋兴文认为,文化体验带来的长尾效应,远比单纯做餐饮更持久,“这种情感共鸣会逐步转化为行业口碑。”
宽街上老建筑的改造是场硬仗。楼内涉及14户居民,需要一对一的交涉、沟通,社区也伸出援手积极协调。最终,破败的危房蜕变为集博物馆、餐厅、民宿等多种业态于一体的“文化复合体”。商户获得了独具魅力的经营空间,原住户获得了稳定租金收入,危房隐患得以消除,街道更因文化地标的诞生而焕发新生。
“这房子改造前已经无人居住多年,并被鉴定为D级危楼。现在,它‘活’了,大家都受益。”宋兴文说。
当“病危”的历史建筑不再是城市的“包袱”,当文化记忆转化为可增值的资产,这条“慢钱”之路,或许正是老建筑保护最优雅的注脚。
宽街老俄侨餐厅内摆放着宋兴文的餐具收藏。(2025年6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沈易瑾摄
“中央大街的未来在辅街”
坐落于哈尔滨市道里区的中央大街始建于1898年,最初名为“中国大街”。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中央大街,既能找到当时世界最时髦的商品,又能触及最时尚的文化,更能领略西方建筑艺术的百年精华。在100多年的时间里,有数十个国家和地区的侨民在哈尔滨繁衍生息。
“中央大街的未来在辅街。”宋兴文指向一张1933年的道里区街道商号分布图,指尖划过端街、宽街等23条辅街的脉络。这些平均宽度10米左右的街巷,曾分布着千余家中外商号,各国洋行、银行,各种商店、饭店,见证着哈尔滨从江边渔村到国际商埠的蜕变。
宽街老俄侨餐厅二楼的咖啡厅。(2025年6月12日)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沈易瑾摄
“这些辅街是哈尔滨最鲜活城市记忆的藏宝地,藏着20多栋原真性历史建筑,每一栋都是一部待翻阅的立体史书。”宋兴文的目光里充满期待。
“主街是展示哈尔滨的华丽橱窗,辅街才是记载城市故事的厚重书卷。”宋兴文这样比喻。
夕阳下,端街和宽街上活化后老建筑的窗棂映出暖光,“当更多人愿意为历史停下脚步,老建筑就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