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酷网

孟琢:自性而诚:“诚明”中的礼乐精神

明确了《中庸》贯通“性命—礼乐”的整体框架,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探讨,那就是“诚”与礼乐之道的内在关联。自李翱《复性书》

明确了《中庸》贯通“性命—礼乐”的整体框架,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探讨,那就是“诚”与礼乐之道的内在关联。自李翱《复性书》以来,“诚”的重要性被不断凸显,成为《中庸》道体与心性的核心范畴。前文指出,在“性命之学”与“礼乐之学”的阐释张力中,《中庸》前后两部分的思想差异与概念侧重被不断放大,学者或以“中庸”言仁义礼乐,以“诚明”言天道性命。如明人王袆曰:“《中庸》古有二篇。……今宜因朱子所定,以第一章至第二十章为上篇,以第二十一章至三十三章为下篇。上篇以中庸为纲领,其下诸章推言智仁勇,皆以明中庸之义也。下篇以诚明为纲领,其后诸章详言天道人道,皆以著诚明之道也。”(朱彝尊,第793页)梁涛亦认为《中庸》上篇以礼乐为中心,下篇以心性为中心,并参照郭店楚简将其拆分为《中庸》与《诚明》二篇。本文的观点与此不同,当“性与天道”与礼乐文明会通为一,贯通天道与人性的“诚”亦可与礼乐融合无间,“诚明”本身便蕴含着深刻的礼乐精神。

“诚”与古人对天道与时间的体认密不可分。天道运行,四季更迭,以春秋两季为要,它们既是关键的农时节点,也是《春秋》纪年的时间标志。春与秋代表了天道的两个基本环节——“生”与“成”。春天草木生生不息,秋天谷物丰硕成熟;在汉字中,“春”从艸、从日、屯声,是草芽在日光中破土而生;“秋”从禾,以饱满的谷穗象征成熟收获。农耕经验塑造了古人对天道与时间的认知方式,奠定了中国哲学的生生气象——尽管生灭相依、成毁相随,但中国文化独重生生而不求寂灭,这与春生秋成的自然规律息息相关。在汉语中,“生”与“性”同源,“成”与“诚”同源,“生—成”与“性—诚”的同构互证,为理解“诚”的义理内涵提供了重要启发。其一,“诚”有真实不虚之义,这与谷物成熟饱满的自然意象密不可分。“诚”从成声,《说文》:“成,就也。”就与聚、集同源,有众多要素汇聚而充实之意。成与丁同源,《说文》:“丁,夏时万物皆丁实。”其古文字形体作,亦为充实饱满之象。其二,“诚”有不断实现之义,这是生生之道的必然结果。在“生生而成”的总体规律中,“诚”一定是自性而诚的,其第一义为真实无妄之“性”,为“诚”之体;第二义为运动不息之“尽性”,为“诚”之用。“诚”是统合了先天本性与后天作用的整体,故必由名词之“诚”开拓出动词之“诚之”,这一动词性的“诚”统摄了“诚明”与“明诚”两个层面,体现出自然与自觉的统一。《中庸》自天命以言性,“诚”意味着人性与天道的整体实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诚”则尽性,尽人之性则必兼人天、内外而言之,最终臻于天地化育的广阔之境。如前所论,礼乐之道是对“天命之谓性”的实现,因此,“性与天道”不断落实在生活方式、社会规范与国家制度之中,落实在贯通天下古今的礼乐文明之中,正是“自性而诚”的具体形态。自训诂而言,“诚”与“穆”词义特点相通。《说文》:“诚,信也。”《方言》:“穆,信也。”《逸周书·谥法解》:“中情见貌曰穆。”“诚”的自然发越体现出“穆”的礼乐秩序。自文义而言,《中庸》中的“诚明”部分不仅臻乎性命之义,更指向了礼乐之道的传承与创制。

首先,《中庸》提出“诚”的概念,这与“九经”之义紧密相扣。“九经”是基于礼制的天下秩序,在《中庸》文脉中,以“一”统领九经,“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朱子:“一者,诚也。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朱熹,第32页)其后即以“诚乎身”为九经之本,开启了对“诚”与“诚之”的讨论。“九经”始于修身,具体方式在于“齐明盛服,非礼不动”,它与“诚明”的前后衔接,体现出礼与诚的思想关联。在对“诚”与“诚之”的论述中,《中庸》谓前者为“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谓后者为“择善而固执之”,更紧扣中和之道而立说,自礼乐之本以明“诚”之要义。

其次,“诚”的实现是“性与天道”在生活实践中的不断落实,与微观的礼仪规范密不可分。《中庸》言“诚”可与天地相参,继而言“其次致曲”,再由“曲能有诚”以至于神妙变化。“致曲”是“诚”的起点,郑玄:“曲,犹小小之事也。”“诚”只有进入了具体事件与生活场域,才能避免凌空蹈虚之弊。在《礼记》语境中,“曲”与礼仪密不可分,故有“曲礼”之名,又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训纂》引吴澄曰:“曲者,一偏一曲之谓。《中庸》言致曲,……盖谓礼之小节杂事,而非大体全文,故曰曲。”(参见朱彬撰,第1-2页)由此可见,“致曲”即行礼,“诚”落实在撙节退让、行礼如仪的践行之中。

最后,“诚”的实现指向了天道与圣人之道的根本境界,体现为礼乐文明的广大秩序。《中庸》言“至诚无息”以至于博厚、高明、悠久之境,进而自天道、圣人以言“诚”之广大。“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天道生生不息,圣人法天而发育万物,最终归于礼乐之道。根据孔疏之说,“礼仪三百”谓《周礼》三百六十官,“威仪三千”谓《仪礼》行事之威仪,朱子复以“经礼”与“曲礼”分别释之。“经礼”的宏大框架与“曲礼”的细密规范构成了礼乐文明的完整世界,这是对天道与圣人的至诚之境的人文展现。

“诚明”的开启源自对“九经”的探讨,在礼乐文明的细密仪节与宏观建构中,“诚”的实现得到了具体性与完整性的统一。“诚明”从未脱离礼乐的根基,而是蕴含着深刻的礼乐精神。因此,在《中庸》总结全篇的“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语中,亦以“敦厚以崇礼”作结。“敦”为“大德敦化”,是天道的运化不息;“厚”为“博厚载物”,是地道的承载涵容。天地之道可以概括为“为物不贰”与“生物不测”,亦即“诚”之义。至诚之“敦厚”归于“崇礼”,尤可见《中庸》以礼为指归的思想旨趣。可以说,“诚”的生生与实现,在礼乐文明中得到了兼具现实性与历史性的展开。

摘自《礼乐文明的根基重建:〈中庸〉主旨新探》《哲学研究》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