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哪个传统节日,能将味觉、视觉、触觉和嗅觉交织成最为独特的记忆锦缎,在我心中泛起层层温柔的涟漪,那一定是儿时东北的端午。
艾草煮蛋的清苦、纸葫芦摇曳的绚丽、五彩绳缠绕的触感、香包飘散的药香、邻里笑谈的烟火气……端午的记忆,宛如一幅幅套彩的杨柳青年画,在岁月里晕染出温暖的底色。
我始终不知道,到底是端午的前夜,还是临近天亮时,母亲挑选出红黄蓝绿等五色最鲜亮的细绳,指尖翻飞间,将它们搓成麻花状的“五彩绳”。因为那时候的我们姐弟仨,早已沉入酣甜的梦乡。
端午最动人的时刻,就藏在未破晓的晨曦里。睡梦中,我们能模糊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手,在我们的手腕与脚腕间摸索着轻轻挪动。待晨光微露,四条绚丽的五彩绳已悄然系上,仿佛给我们的童年系上了幸福的颜色。我和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回味这份沉睡中的温暖——那是母亲独有的温度,是岁月里最妥帖的安全感。妹妹还总是不忘问一句:“姐,你说妈妈怎么不嫌弃我们的脏脚丫?”她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流转着孩子的纯真和害羞,更盛满被爱包裹的满足。
插艾草,是端午最重要的仪式之一。端午时节,虫毒滋生,艾草驱虫辟邪的传统南北皆有。老人留下的规矩是必须要赶在日出前将艾草插上门楣,但在城市的我们家,距离生长艾草的山,往返足有两小时路程,于是,凌晨4点左右,邻居们就拎着工具摸黑上山采艾了,归来时,不需招呼,直接把艾草插在我们家的屋檐下。等我们仨小孩醒来,家家户户的屋檐、门庭、房梁早已缀满艾草、柳条,还有色彩斑斓的折纸葫芦。老人说,葫芦寓意“收灾纳福”。早些年,人们亲手裁彩纸折成葫芦;后来,市场上出现了可拉伸的新式葫芦,那个折叠结构有点像上世纪90年代人们结婚时,装扮婚房的拉花,彩虹般的颜色引得孩子们忍不住用小手拍一拍,看穗子在风中来回摆动。深绿的艾草、嫩绿的柳条,映衬着以浅红、亮黄色为主的绚丽葫芦,勾勒出一幅鲜活的民俗画卷。
对于东北孩子而言,端午还藏着特别的“挑战”。老规矩,要在日出前吃掉一大盆艾草水煮的鸡蛋。待我们磨磨蹭蹭地起来,父母连哄带拽地把我们扯到院子时,太阳已经快出来了。东北人爱串门,这样的节日可得挨家挨户看看别人家里是如何置办的。平日不苟言笑的父亲,此刻已在院中与邻里谈笑风生了。见我们起来,便温和地催促:“快吃快吃,等会太阳出来喽!”
艾草独特的味道,让小孩吃蛋成了难事儿。我们仨睡眼惺忪地望着院中桌子上这一盆染成艾草绿色的滚烫的鸡蛋。当我捏着鼻子勉强咽下时,父亲始终带着笑意说:“多好吃啊,再吃一个。”我总是记得,等我好不容易吃到第二个鸡蛋的时候,太阳的光热已升腾在东北大地上,颜色变成热烈的橘色,颇像傅抱石那幅《江山如此多娇》中的骄阳,父亲的笑容在朝阳的照耀下,也染成了橘色。
更有趣的是用艾草水洗脸。母亲将煮鸡蛋的艾草水舀进脸盆,脸盆底下还铺着好多根艾草。那浓浓的深绿色艾草水,倒映着我们三张稚嫩的小脸儿。我们因为惧怕这深深的绿色和独特的气味,便像古人“孔融让梨”般互相推辞,“姐,你先洗”“弟,你来吧”,最后却因对方满脸的绿痕笑得前仰后合,父母也因我们在这个节日里听话地守着老辈儿的规矩而一整天满脸笑容。节日的欢乐在嬉闹中满溢。
当所有民俗仪式流程认认真真地走完,孩子们的重头戏来了——五彩绳大比拼。小孩们聚在一起,争相骄傲地展示自己的五彩绳,每个小孩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妈妈做的五彩绳是最好看的。每位妈妈都反复叮嘱:“一定要等到端午后的第一场雨才能摘哦。”老人说,雨水会带走灾病。神奇的是,孩子们总能牢牢记住这份约定。整个夏天,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这几根五彩绳,仿佛它变身为拥有神奇力量的法宝,生怕丢了,掉了。待到某场雷阵雨在闷热的夏日倾盆而下时,我们会欢呼着冲进雨里,迫不及待地把这几根已被汗水浸泡变得陈旧的彩绳摘下,看着雨水把它冲走,心里长舒一口气,自己终于圆满完成了任务。那时,我也会略有些失落,心想,明年的端午还要等多久呢?
我也总会抬头看看屋檐下雨幕中的纸葫芦、艾草、柳条,经过了许久的风吹日晒,纸葫芦早已褪色,艾草和柳条也已干枯,但是仍像忠诚的守护者,将代代相传的祈愿,静静系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