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四月底的阳光骤然强烈起来,立夏还差好几天,夏天就已经到了。人们走路开始找树荫,戴墨镜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与一般的判断相反,恰恰是建筑多而高地遮挡了一部分阳光的城市里,要比建筑少而矮的郊外热。因为郊外有麦田。面积广大到足以影响气温的麦子,茁壮成长起来以后,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气候。 现在,从大堤上下去,走到没有树的麦田里,麦田里的凉气一下就把人浸泡了进去,像是在碧绿的麦海里游泳,向着任何方向舒展胳膊腿都自由而畅意。水的感觉非常清晰,凉凉的,有明确的界限,深度有限,却像是有无限的广袤度,足以覆盖整个大地和大地上村庄。唯一与真正的水不同的就只是不湿、不潮,是一种堪称神奇的干爽水意,是一种具有水的所有优点却没有水的缺点的水意。 碧绿的麦子,深深的根茎、笔挺的麦秆、舒展的麦叶、一律向上的麦穗麦芒之中蕴含着从去年秋天被种植下去以后储存的水分,蕴含着春灌的返青水,蕴含着抽穗的拔节水,有早熟的品种已经浇过了灌浆水。春末的阳光越是有样学样地开始模拟夏天的暴晒,麦子蕴含的水分之多、之大就会越明显。设想华北平原上如果没有这么大面积的麦子几乎将整个大地都覆盖起来,将水分均匀地贴合在地面上的话,那气温上升得就会更快。 麦子在西宿村西的村口外的小路两侧笔直地延伸,村子和麦子的界限分明。村子里高树上还挂着泡桐的紫花、洋槐的白花,簇拥到了村口的麦地的碧绿,则已经越来越高地到了人的膝盖以上。整整齐齐的风吹拂着,从西边、从西北北边、从西南边的太行山下强劲地吹来,吹到村庄上空,吹到老人驾驶着行驶非常缓慢的电三轮车上,吹到了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着的洨河大堤上。大堤上正有两个中学生似的年轻人正在反复练习骑电动车冲坡,猛力加电,冲上去,滑下来,再冲上去,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麦子抽穗的季节里的大地之风,冲到了洨河大堤也吹到了不远处的泥河大堤。又窄又深的泥河被两侧高高的大堤夹峙着、护送着现在没有一滴水的河道从西宿村的西南过来,完美地绕过村子以后向东北方向奔着洨河而去,汇入洨河,成为洨河的一条支流。在不是很大的一个范围内,居然就有两条河在村子的南北经过,这让平原深处的西宿村很有了一点得天独厚的地理格局:向西可见逶迤的太行山,向北向南都有河流的堤坝,向东则是无边无际的平原。 洨河两侧河堤上的道路和南北向越过洨河的道路相交,泥河两岸只能步行的堤坝道路也和这条南北向的公路相交,由此形成了多个十字路口的通达格局。离远了看,从洨河或者泥河的大堤上看,整个西宿都被周围暮春时候风中的麦田簇拥着,像是绿色海洋中的一座岛,道路是船行的航线,各个方向上的车辆则是些争分夺秒的快艇…… 这种大地格局实际上在整个洨河沿岸、泥河沿岸的瞭望中经常可见。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在这两条河堤上车和步行的重要原因,平原上的河流堤坝,只比平均地表高度高出来几米,却像是一个绵延的观景台,让大地成为让人边走边俯瞰的画卷。 比如现在,站在泥河堤坝上向南看,看黄家辛庄和东营的方向,就可以看到堤坝外面浩浩荡荡的碧绿麦田尽头的村庄和树杪,看见天际线上的突出之物:耸立的教堂和水塔。 前景中被麦田遮掩住的道路上,只有在车辆通过的时候才会让人于一片碧绿之中在头脑中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来。车辆行驶在这条不可见却肯定存在的笔直线上,麦田中的线上的前景,与远方村庄教堂和水塔的配合起来就有了让人望之不尽的画面感。生活中的诗意时刻在夕阳倾斜着照耀着这幅画面的时候,不经意地到来了。 生活循环运转,转到四月底的时候,转到立夏将近的这个黄昏,外出的人们穿过城市和乡野,车辆一再辗转着方向,终于接近了家园,习以为常的天际线上有了新鲜的变化,这变化是打开车窗的时候更其浓郁的清凉,是被日见其高的麦海簇拥着前行着的舒心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