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土路上一辆三轮车上一个老人在从车斗中的一个大桶里往外舀水,舀到一个可以手提的小桶中。我仰头问高高在上的她,舀水浇麦子啊?她笑了笑,用头指了指麦田深处一块似乎有空缺的地方说,我在那里点了片土豆。不值得开电机浇。 她这里从远远地麦田深处的村庄里用人力三轮带了装满水的大桶,一点点骑过来,再一点点要出来,一点点浇灌到自己的土豆上的。这种以前天经地义的胼手胝足的劳动,现在已经多少有了点行为艺术的返璞归真的笨拙。我没有走过去看她种在视野不及的麦田深处的土豆,但已经在想象未来土豆秧苗在麦田中逐渐长大长高也一直被更为高大的麦子掩护着的姿态。老人种这点土豆为的是家里吃,也为的是自己有点活儿干。在完全机械化种植、浇灌和收获,甚至施肥也用上了无人机的时代,老人想给自己在麦田里找点活儿干已经不大容易。要想保持自己和土地的联系、和麦田的联系,有个小小的也是“正当”的劳动理由,在晨昏之间、在任何自己想出来的时候,一再走到麦田里来。遇到熟人打个招呼,遇不到熟人就和和麦子、和自己的菜在一起待一会儿。在麦田深处种一点点菜,不失为一种好方法。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像我这样的外来者一样,纯粹作为看客来麦田里行走和瞭望了。 走过去一大截了,我又回了一次头。看见她已经下了三轮车,提着水桶从土路上走进麦田里去了。三轮车孤零零地靠在麦地边上,那棵麦田里唯一的大杨树远远地作为背景矗立在一片在对比中显得低矮了很多的麦子中间。对于这过于广大的麦田之船来说,那棵树像不成比例的船帆,也像不作为行动号召力、只是大地视野上的一个驻点的旗帜。 我继续走在越来越深入麦田的泥土小路上,原来就是麦田的一部分,现在随时可以种上麦子就也变成麦田的泥土小路上,在日落以后越来越盛大的麦子的清凉里,像是一条游泳的鱼,悲喜难辨地流出和周围麦子们的清凉所涌起的水完全分不清彼此的泪来。 我听着音乐,随着节奏远眺,寻找着音符为眼前的麦海景象添加上的翅膀。 我关了音乐,仔细听着麦田之上的风,风里有麦穗、麦梗儿、麦叶的馨香。 我尽可以像拿姿作态的年轻或者不那么年轻的女人一样伸开双臂做飞翔状,还可以像刚刚具备奔跑能力的娃娃一样率性使用自己掌握的崭新身体本领做快慢完全没有规律的双腿驾驭自我的自由驰骋。但是都没有,我只是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回到家乡一样,像多愁善感的情网中人正在经历告别一样,禁不住流下泪来。 让人流泪的是美妙的季节,是无边的麦海,是人在季节中、在植被里的欣喜,也是人生到了花甲时候不由自主地回首与俯瞰。年复一年的岁月之中,有了这又一次置身风吹麦浪的麦田景象的机会,已然是莫大的幸运。或许不足为外人道,在自己却真真切切、刻骨铭心。有幸的是,明天还可以再来,再到其他麦田未必更为广袤却一定又有自己的特点的地方。整个谷雨时节,乃至一直到麦子收获的时候,大地上的麦田都是诗行一样的让人流连忘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