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盛开的木桃花覆盖了山坡，在逐渐上升的坡道上形成了一条桃花大道。风虽然很大，天上还有含混的蒙眬，可好像城市里还是有一半的男女老幼都来看桃花了。 婴儿坐在自行车的小座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来看桃花的人，尤其是和她同龄的、比她大一点的孩子的一举一动。看得人家也注意到了她在看，看得人家对着她笑，她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人家。人家的穿着和言笑，人家手里的玩具，人家走路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人家的一举一动，都比桃花更吸引她。 这实际上也是因为她还没有怎么注意到桃花的存在，尽管周围、上下左右都是盛开的、半开的粉色的和白色的以及半粉半白的木桃花。等她注意到了花儿的存在，就伸着手指向了花，指向了油亮的树皮。抱着她凑近了去闻一闻花香，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了又笑，像是陶醉在了春风里的那种笑。 在婴儿既往一岁多的人生岁月里，一定是经历过一次桃花盛开的春天了，但也肯定是完全没有记忆的。那时候还刚刚会爬，属于看见了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印象的人生阶段。这一次看桃花，一岁八个多月的时候看桃花，才是明确地看见了桃花，记住了桃花的第一次吧。这也是我决定骑车带着她跑上二十多公里来看桃花的动力，当然不单纯只是看桃花，沿途任何一个她感兴趣的位置都可以停下来玩一会儿，带着她出行的路程是不嫌长的。尽管来的路上和回去的路上她各睡了一觉，抱着她或者把她放在长椅上，睡醒了，电充足了，就继续前进，继续在沿途对任何一处她指向的兴趣点进行观察和凝望、触摸和试探。这是看花季节里气候重新开始宜人了的一段好时光，是人生中一段珍贵的舒展段落。 坐在桃花树下的长椅上吃好吃的，这对婴儿来说一定是赏花的正确姿态。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吃香蕉、吃沾了黑芝麻的鸡蛋饼、吃切成小块的火龙果，火龙果黑色的籽实挂在她的嘴边，用手给她抹去，粘在手上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逗得她直笑。 偶尔看一眼桃花，看见桃花上嗡嗡响的、像是蜜蜂群在围着花一起飞的无人机，看见无人机之上高高的天空里拉着两根白线的白色大飞机，看见大飞机旁边白天也能看得见的圆圆月亮，都能让她暂时忘了吃，仰着头痴痴地看上很久。这世界对她来说充满了望之不尽的新鲜，见识到了这些新鲜，她就会由衷地愉快。愉快的表现是不坐在自行车小座里了，一定让我抱着。 我抱着她的时候她扭过头来看着我，在背后无数桃花的背景里，口齿不清、声调不准却是意思非常明确地叫了一声“耶耶”，然后左边脸上亲一口，右边脸上亲一口，逗得我也大笑起来，我笑她也笑，她笑我就更笑。一边笑一边紧紧地抱着她，无比感恩这生命的赐予。 看看周围络绎不绝地看花人，形单影只的、两两结伴的、成群结伙的，各有自己的幸福，我这样带着婴儿的也一定是其中最让人不舍的一种，于我于她都最恰如其分的一种，我甚至都想不起来还能有其他任何别的形式是可以与我们这祖孙组合更适合当下的自己的了。带着婴儿看花，可以在任何位置上驻足，可以在任何只是因为她感兴趣的人面前停下来，端详什么都理由充分，都不会尴尬。 两个花季的姑娘注意到了婴儿的存在，互相厾了一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婴儿，满眼都是欣喜，禁不住就伸手把她戴歪了的长颈鹿两角帽给正了正。 卖油炸食品的小贩是腿部有残疾的“黑人”，被阳光完全晒黑了的人。他坐在他满满当当的三轮边上给显然也是卖货的另一个人打电话，两个人一起感慨，一上午就卖了十六块钱，怎么就没有人买呢？你那边人多啊？人是不少，就是没人吃……话虽如此，他还是把屁股下的旧折叠椅放到车上，前往电话里说的人多的那一边去了。在桃花盛开的山坡上，他驾驶着电三轮前行的风中，已经开始有了掉落的花瓣。 一群老男人中夹杂着一两个看起来不那么老的女骑手的自行车队伍在我们身边喧嚣了好久，一个显然是十分自信于自己的身材和自己在这群人中的地位的女骑，用一种显然是被大家宠着的高声说着一些诸如你真快、他怎么那么笨之类的话，在桃花树下扬起了一阵阵不去凑趣却也真实的欢声笑语。 对于季节、对于春天、对于和扑地的迎春花一起在早春盛开的高企的木桃花的爱，是人生中此时此地的自然而然，也是大家着意要把自己从日常之中超拔出来的努力的一部分。看花是追逐人生中的美，看花是回望自己、确认当下的人生的一种方式。成年人需要努力才能达成这样的境界，婴儿却是天然拥有这一切的，她随时随地都是这样一种既现实又高蹈的人生状态，带着她，就有了和她一样的澄澈目光和无往不在的乐观主义。 在山顶上一块坡度终于平缓下来的位置上，在左右有大面积的黄色迎春花簇拥着的空地中间，有矮矮的红色石桌石凳，坐在这里正好看见山下盛开的木桃花向上伸出的花枝组成的粉白色的海洋。 婴儿在这样的色彩环境里却是不看花的，她专注于在石桌石凳上爬上爬下，每次爬上爬下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就伸手让我拉一把，拉一把她就会获得成功，就会出声地笑起来，还不大会说话的时候的笑声，和周围的花儿一样让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