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原来是村庄和农田的沃野上,赫然耸立起来的新的医院大楼,同时建起来的三座医院大楼,都已经接近完工。 不长时间内的强大机械作业,使三座崭新的医院大楼南部的大地上,拆迁之后空荡荡的大地上,持续了几个春秋的野草和树丛景观,在一个广阔的视野里一下就变得荡然无存了。原来赖以隐蔽生存的鸟儿和流浪狗、流浪猫在失去猎猎茅草和深深树丛隐蔽的家园以后,也都不见了踪迹。以前在无意中接近它们的时候就会有强烈的声响反应,扑棱棱飞起来、狺狺狂吠不止、以小老虎的姿态逃窜之类的反应,让人不得不尽量予以回避的情况,都成了记忆。不管什么样的荒野景观,在我们的土地上都是很难持久的。每一块土地都有用的原则在整个华北平原、整个东部都是必然。 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站在耸立的电线杆和硕果仅存的一栋平房边,纵横的目力所及之处,可见远方的道路上的车辆行人,中间没有任何建筑、任何草木遮挡,这近于一种神奇的景象,在城市和乡村中都绝无仅有。这也只是在旧建筑拆去、新建筑建成之间的时间空档儿里的短暂风景而已。 今天正好赶上过去这个位置上的村子中阳集日,已经拆迁了很大一部分的村子的集日,周围的人们从一目了然的方向和道路上络绎不绝地抵达和离开,因为没有任何遮挡,在一个视野的巡视里就能看个全景,很像是一幅客观视角的全景画。 一个人从高楼上下来,骑车或者步行,走最近的道路、走没有道路的空地,逐渐接近集市,或者相反从集市向高楼走去,一点点接近自己的目标的路径轨迹和前行姿态,这样的日常景观在特殊的一览无余视野里变得很耐人玩味、容人凝望。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多看了好一会儿,以前在建筑密集的城市乡村建筑丛林之中,是很难这样将每一个人的行动轨迹一览无余地全部看在眼里的。在未来城市的崭新规划里会不会有这样刻意为之的一种审美景观呢,不再以土地利用的最大化为唯一原则,而以造景的广阔可能性为目的? 肿瘤医院、儿童医院和中医医院,从这三座专科医院的性质上就可以知道未来这一带肯定将是人员聚集的闹市,围绕医院的辅助设施和商业机构必然会在其周围一个相当面积上展开。不论经济状态如何,看病的需要都是刚需,有钱没钱都得看病,而与日俱增的癌症和家长一定倾注全部力量的儿童疾病,一定是所有的病中最被重视的。 所以所谓宽松规划、视野广阔的规划至少现在还是无法设想的,但恰恰是现在的我正在置身其间,所以自然就会多看一会儿了。 当然,变化一直在进行。比如现在的集市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集市,没有了自种自收自售的个人摊位,有的都是趸货贩运的批发商品,从蔬菜水果到衣服鞋帽,从带着包装纸的西葫芦、套着网眼包装的菜花、带着绿把儿的西红柿,到带着新鲜泥土的新土豆。这个集市和那个集市、这个集日和别的集日,互相之间没有差别,从价格到质地基本上都一样。 集市所在的过去的街道上,还长着曾经的树木,只是房屋消失之后视野变得极其开阔,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被摆在了透明的舞台上,一览无余,有点不太真实的异样。 住在高楼上的人们,习惯性地到集上来,年轻的母亲用电动车带着孩子,上了年纪的老人骑车踽踽独行,一边走一边看,买一点菜,买一件衣服,买一双鞋,手里拎着,和熟人聊几句,就好像又恢复到了原来村子里的日子。这种重回旧日时光的功能效应可能正是在可见的乡村建筑消失之后,集日继续得以维持人气的一个重要原因。乡愁,在潜在的意义上这样不动声色地呈现着。 谁也没有想到城市化以这样的方式骤然到来,原来平房院落里的村民被集中到了几栋高楼之上,高楼下面一处有阳光的马路尽头位置上,停满了三马子和电动三轮,聚集了一群男人。 从老男人到中年男人甚至还有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都凑在一起闲聊。飘过来的话头显示,所言所语完全是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随便闲扯,是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耽于时间本身的状态。春天的阳光这么好,在去集市上买东西之前、之后,走到这里歇一会儿,是很多人的自然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脚上无一例外都一尘不染的干净鲜艳的旅游鞋,是最吸引眼球的存在。穿着这样的旅游鞋的人们坐着、站着,倚在自行车上、电动车上和三轮上,有的还拿着弹弓对着不远处的树木和电线杆不断射击着,不断发出击中硬物的啪啪声响。 时间很多,多到了不好打发的程度。一天一天地过下去,还真是不大容易熬,而熬的目标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愿意承认不知道。把打弹弓的准头练得越来越准,可能就是记录时间的唯一证据,是时间没有虚度的当下抓手。 这时候,东三环的路口上,等红绿灯的人聚集了一大片,绝大多数都是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员。中午了,他们从医院的工地里出来,去对面的简易房宿舍吃饭。他们是这一带风景最具体的辛勤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