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冬天漫长枯燥、寒冷乏味的北方,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临,每次意识到这一点就都再一次让人由衷地喜悦。莫名的欢欣一直在心中激荡,激荡得脚步都轻盈急促了起来,有事没事总想出去走走,不论到哪里,只要离开屋子、离开建筑。要到门外看看春天,要到大街上、到公园里、到离开城市的大地上,视野无碍、身心放松地细细体会春天每一刻轻柔的脚步。 春天,最愿意一个人骑车深入到大地上,纵横驰骋一番、奔向随便什么方向的远处;田畴扑面而来,道路迅速后捯,行道树和电线杆已经过去了很多,还有很多正在源源不断地到来。树梢上的颜色重了,虚线蒙眬了,路上的风流荡了起来。风寒凉地吹着脸,只在皮肤表面,不再往骨头里去。手套可以戴,也可以不戴,手凉是凉,凉得已经可以忍受。 这里停一停,那里看一看,偶尔遇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就停住,好像正在解读什么一样凝望着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又总是不由自主地面带微笑。人生中自由自在的桥段由此开始,行行止止,陶然忘返。可以骑车跑很远,也可以停下来坐很久。 春天里好像一直在和很多的物象交流,草木花朵、天光云影,哪怕是地上的影子和水面上的涟漪,也都在这它们刚刚冬天里醒来的时候有婴儿一样的纯正与可爱。观察它们,对它们微笑,就是营养自己的人生,就会觉着人生没有虚度,人生值得。 春天,是不乏沉闷庸常的人生中的一个巨大的激励,是让人重新有了奔放又深挚的热爱、有了盎然又持久的兴致的再次契机。正像歌曲里唱的那样,you raise me up,春天鼓励了人、托举了人。我相信,不到户外,不到大地上,就不会鼓励你,不会托举你。 春天的气氛是最珍贵的。其他任何季节都没有这样的特质,天地润化,万物体恤,所见皆温柔。虽然偶尔会有反复,甚至会有雨雪,会有好像比冬天的冷还冷的冷,可底子里一直都是不可动摇的变颜变色,是白天变得越来越长的日渐明亮,是天光云影越来越活泛的喜乐。在吹得人站不稳的风雨里也还会满怀希望,因为很清楚的一点是,只要风停雨歇,春天就会被洗得更加明亮地再次呈现在眼前。 早春的阳光,清凉与温柔相伴相随,以自己的和缓召唤了所有的植被。灌木开始发芽,小小的,嫩嫩的,在枯枝上好像凭空就生出了芽孢。河坡上窝风向阳有水的地方,小草先绿了,一点、一丛、一片,被去年的落叶覆盖着,露出来一丢丢也颜色新鲜,一尘不染。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麻雀成群起降;喳喳、喳喳喳,喜鹊在叫;邦邦邦、邦邦邦,快速的啄木鸟喯啄之声骤然响起。所有的声音都是眼前颜色光影变化的最好伴奏。 树影投射到地面上,横斜虚实之间全无规则却又像是自有一番安排,树干深一些,树枝淡一些,深浅之间的界限含混蒙眬,却又总是那么恰如其分,不多不少,不薄不厚。坐在椅子里,伸开腿,树影就在脚边,树影就在怀里,就在眼睛里,它爬到你身上的时候没有重量,也不遮挡阳光,似有若无,轻佻巧妙,伸手去抓只能抓个虚空,却没有寂寞。春天不是空的,春天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明确触及的。 迎春花小小的黄花连成山丘似的一座座小小峰峦,明媚又低调,它是整个大地上由灰黄到明艳、由黑白到彩色、由沉寂到生机勃勃的过渡的第一个步骤。这么说可能不太公平,还是柳树深深地垂下来的枝条在远观的时候率先变黄的吧,还是大杨树的毛毛最先从鼓胀起来的芽孢里露出头的吧,还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地猛吸上一口的新鲜树枝气息? 不对不对,都不对,最早变化的是小国槐的枝条从冬天里干枯的黄色变成了润泽的黄色,那个变化最微妙、最不起眼,却一定是东风里的第一枝。 东风里的第一枝可以是国槐小树,但是颜色变化最早的还是面积广大的麦子吧?麦子在冬天里的休眠结束不是一下子就结束的,是一点点地从被冻结了一样的黑绿变成略略的黄绿,又变成略略的新绿,然后是又明显了很多的新绿……绿色越来越新鲜、越来越浓郁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都微妙细致,工程浩大,无远弗届,经常是要从广袤的视角去远望的时候才能察觉。 我笑而不语,不参与这样的争论,因为每一种物象的变化都看在我的眼里,都是我对春天的爱的一部分。 春天就是有这样的品质,让你只顾了看它,忘了人间。让人把人间看得温煦美妙,又一次体验到人生如歌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