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前头庄的街道顺着山谷自然起伏,自然蜿蜒,古老的石头民居也就在山谷的这种自然伸展中于两侧自然分布,形成很多远非人为设计所能形成的自然景象。 在山谷分叉也就是街道分叉的位置上,有带辘轳的井,有早春时候还没有一丝发芽的意思的老槐树,有整个村子里都很难见到的小广场,人们也就都很自然地凑在这里聊天。这里聊天的人指给我们看,井里是有水的;这里聊天的人又指给我们说,顺着右边这条向上的山谷走,上桥,也能拐回向左边去掩驾沟的路。 就在上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桥头上的一户人家。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是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低矮的门前,有大约一平方米的空地,空地那一头是小小的院门,空地这一头就是桥。桥和一平方米空地之间的河道陡壁的石缝里,钻出一棵柿子树来,正好将树冠竖到了这门前一平方米的空地上空,像一把永久性的伞。 柿子树春天发出干干净净的芽,在石头地面、石头墙上留下自己日渐粗大的影子;夏天用泛着油脂光亮的叶子,遮成浓厚的树荫;秋天红叶落去,剩下红色的果实高高低低地挂在枝头;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冬天去之不远、春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也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生机,让人在靠近它的时候感到期待和希望。 这好像被设计出来的圆融恰当都更像是自然而然,河道、桥、树、门口的石板路都天经地义,只有院门向里面缩进去了一平方米,是主家建房的时候的刻意而为。显然是意识到了这将来是一块最有用的地方,是人人都愿意待一待的前花园,是有事没事都想坐在这里的大阳台。 从这一家的院子里出来,向右两步就是桥,向左则是隆起的山坡和山坡上一边向上一边倾斜的石板路。顺着这不整齐、有了诸多破碎之处的石板路走上去,就是一座小庙。小庙门前的空地和下面人家的房顶是齐平的,齐平的空地上摆放着两组连体的彩色塑料桌椅,与周围山石颜色的建筑街道反差很大。石头山村宽容地接纳了这时代之物的异样存在,只是落满了灰尘,久已无人坐用。 桥头这一家人,大约是很少顺着石板路走上来到小庙门前坐着的。因为家门口那一平方米的空间更方便,更方便和过路的人打招呼,更方便在雨季看桥下的流水,更方便回身到屋子里取个什么东西。除了冬天刮风的日子、下雪的日子,一年三季,他们一定会在这个位置上端着碗吃饭、摇着扇子乘凉,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时时体会到自己只是天地的孩子的无助和幸福。 院子里的柴火大灶上熬出来的玉米粥端在他们手里的粗瓷大碗中,萝卜咸菜条是最好的调味品,也是上了岁数以后逐渐出现血管问题的积累。他们那时候一定不知道,知道了也未必肯改,没有能力改,也不愿意改。改了好像这种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人间生活就会被打断。 一天一天,大人孩子,出来进去,一派繁忙地在这个位置上参与到山村里亘古的安静之中,最后在孩子的欢声笑语和大人的偶尔高声之后终究只剩下了流水的呜呜咽咽。 现在,干涸了的河床变成了街道,街道上阒无人迹。村子里人已经很少,除了老人还是老人,老人逐渐离去,村子逐渐冷寂,房子也就逐渐塌毁。好在这一家从门外看灰白色的石头墙还没有塌毁的意思,只是锁着门,黑色的门板上插着前些日子里过正月十六的时候的绿色柏灵。柏灵就是柏树枝,有的地方的风俗是在夜里用柏灵燃起篝火,一家人围着篝火看,篝火从下向上映照着每个人的脸,烤了这样的柏灵火,一年没病。这里的风俗却是家家户户都把柏灵挂在门上,门缝中、门锁里、门楣上。 这一户人家还有人适时地挂上柏灵,说明还有后人照顾,但大概率是老人已经不在。当年阖家在家门口、在桥头端着碗喝粥的好像可以永恒的景象,终究是在有一天里戛然而止了。 我很愿意看这户人家门前的现在即便已经无人的这幅小景、这人类生活痕迹的现场,愿意想象住在这里享受着门前一平方米的空地的生活的林林总总。它很像一幅画,一幅去之不远的人类栖息在大地上的狭窄却又自洽的、叫作幸福的画。 他们和我们,你和我,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大致上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这样门前一平方米的日常生活景观吧。它平凡,它庸常,它貌似可以一直在眼前,可它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我们人生全部细节的日积月累。我们的人生,除了这仿佛无意义的日常欢欣之外,其实再无其他,有其他也都更其空泛乃至滑稽。属于每个人人生中的这一平方米上的日常欢欣,是人类自然进程中的题内之意,也是生命最本真的价值核心。 在山地深处,可见自然,可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