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带着婴儿去图书馆。 不用抱,不用领,她兴奋地在宽大自由的阅览室里自主行走。自主行走的方向是不确定的,向一个方向走几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几步,其中的改变没有规律可循,完全随机。她行走的轨迹就是她的目光所及,就是她头脑所想。 她从小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打开看一页,也不管是正着翻看还是倒着翻开还是字冲下翻开,只要翻开一下立刻就丢下去抽另一本了。只好一步步紧跟着把书再放回原来的位置。她不是在看书,她的乐趣全在抽出书这个动作本身。一排排的书很有秩序感地排列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就打破了这个秩序,打破秩序其实也是确知秩序的一种方式。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又开始继续在大厅里行走,在一张张矮矮的阅读书桌前经过,凑到人家跟前去看人家手里的书,一定要和人家挤在一起坐一会儿,渴了就试图伸手去抓别人的水瓶子…… 于是带着她离开图书馆,到马路对面的中心湖公园。便有了这样一幅画面。立春时节,父女俩在面对湖水的一片大树背景里的一幅画面。 还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甚至比整个冬天的最低气温还低。还只有亮度增加了很多的高远天空是唯一能和春天的明媚联系起来的事物,在这样的高远之下,整个冬天其实都在冬眠状态的樱花树上的花苞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只要你一直盯着看,就会隐约觉着那些花苞明显了一些,在这样的明媚的光的感召之下发生了还不能说出来的变化。 法桐和杨树的高高的树冠根根线条在蓝色的天空背景里异常分明,一尘不染之状不像是老枝老干应该有的沧桑粗糙模样,隐约能感受到的树汁已经运行在所有这些举着线条画的大树内部,满载着休眠一冬的营养的树汁无往不在,均匀分布在每一根哪怕最细小的枝杈上。 清寒高远,色彩分明,界限清晰,一种类似欧洲的早春气息在我眼前的这幅画面里分明显现,我的儿子和我的孙女,高大年轻的爸爸和他一岁七个月的婴儿,都沐浴在这样早春的画面里,让我这个做父亲和爷爷的人,在冷冽寒凉的气温里满眼都已经是最宜人的温暖。 爸爸整理过背包以后在看手机,婴儿在寻找地面上棕褐色的法桐悬铃,两个人一大一小,一个很高大,一个很矮小,各自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对于周围的柳树、榆树、樱树、松树在铺满了鹅卵石的地面上投下的斑驳树影,一点都不理会。尽管树影就在他们脚下,就在他们的衣服上,就在他们的手上脸上。 可能因为饱满的阳光还可以透过大多数树木没有叶子的缝隙照耀到他们到他们的眼睛,更可能是他们一点都没有顾及到这些光影的细节,他们只是在享受环境的整体氛围。 在早春能让皮肤疼痛起来的寒凉氛围中感觉到温暖,是人的预期能力所致的预知未来使然。不管多么冷都已经不大在乎,是所有内心希望与未来期待的起点。这是不管什么年龄的人都可能具备,但是尤其是年轻人和婴儿会格外拥有的旺盛与茁壮之态。 在我的人生中有过很多亲人在一起的温馨的画面记忆,现在眼前这一幅是其中常有常新的最动人的一幅。它不是记忆,就在眼前;它会是记忆,将贯彻我的一生。 达成这样的画面是自然而然的,画面转换也是随着时间的脚步必然会到来的。婴儿终于抬头看见了就在下面不远处的冰封湖面。一个冬天都没有怎么上冻的水面,终于冻住了。 婴儿平生第一次站到了冰面上。她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不错眼珠地看着别的大孩子在冰面上行走玩耍。她试图也照着做,但是立刻就摔倒了。 她不仅发现柔软流动地着水还可以变为站上去都不会塌陷的冰,并且由此知道了冰面意味着光滑和容易摔倒,知道了冰面和一般的路面的不同,它的透明纹理之中有小石子和小树枝,还会有曾经在水面上漂浮的纸屑。所有这些东西在试图把它们抠出来的时候都会遇到冰面冷冷的阻力…… 这真是人生中最神奇的阶段,在每一天的每一次外出的时候,她几乎都能收获这样平生第一次的认知。 回到图书馆餐厅里,我去打饭。回来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呢,一看见我回来了,便欢呼着笑了,终于要吃饭了。这是饿了,也是看见亲人了,亲人端着饭回来对她来说是人生中最温馨的画面,她的欢笑发自心底。 吃过饭我们想就此回家,她不干,还要回阅览室。表现是在大人怀里挣扎,用手顽强地指出越来越远的阅览室的方向。 回是回到了阅览室了,但是她明显已经困了,走来走去,又玩了很长时间,抱起来的时候还不走,可是还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已经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