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过年了,阖家团圆。时间好像突然停顿了,没有其他事情缠绕,没有必须要办的事,终于又有了大家互相厮守的时间段。 这就是年的意义,全世界各个国家民族几乎都有每年一次的类似年的节日,其内在逻辑无一不是对日常生活的暂时中断与再次刷新。这样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的重大性就在于全家人在生活之流的冲击中,厮守相伴、聚首而谈,让身心回归出发点,充分交流和尽情舒展情绪情感,互相慰藉,互相支撑。回到原点不仅激活了记忆,还在最真切的互相审视与耳鬓厮磨里实现了心理上一向以来的迫切需要。这是对童年时光、对哺育被哺育的身心记忆的再次激活,其作用和价值怎么说都不为过。 不过,骤然从日常节奏里脱身出来,还是需要调整一下: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每时每刻都有事情做,这样一家人凑在一起纯粹是过日子的时光,已经有点不适应了。以做饭为主的家务活儿和一起出行是重要的调剂手段,即便在家里没有别的事了,也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剥榛子的活儿,这才算是在重复的手工劳动中重新找到一点点对待生命中的时间的价值。亲人相伴,一起剥榛子和一起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都已经是最好。 大家动手,做好一桌饭菜,平常不喝酒的也举起了酒杯。特殊性是过年的一个标配,也是仪式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特殊性所带来的不一样里,每个家庭成员都会有一种既平常又不平常的庄重与随意共存的神奇感受,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里的话语起伏中的欢声笑语里洋溢出来的,就是家之为家在最原始意义上的不尽欢欣。还不会说话的孙女坐在婴儿餐椅中,以手抓着面条,涂抹得嘴边花花的,浑然不知世事却又分明为家庭中这样欢愉的气氛所感染,她的笑、她的闹甚至是她的平静,无一例外都会为这节日的餐桌带来更大的欢欣。最让人感慨的还是四世同堂的太爷爷和重孙女的相见,互相都有天生的喜欢,一岁半的婴儿在太爷爷的怀抱里不仅不认生,还有由衷的、发自心底的笑颜…… 有人说,一家人聚在一起了,就是过年。此言不谬。 立春时节的这一天,外面风很大,阳光很明媚。尚在春节假日中的这个中午,坐在自家的窗前沙发上晒着太阳,看书,写笔记。 鞭炮声在这里听起来是完整的,其音波像是水纹一样呈圆形向各个方向均匀转播都不受任何阻碍。这样的聆听居然也可以是一种享受,在城市里听到任何声音都是被建筑物遮挡和反射过以后的,或者缩小或者放大,都已经不自然,听起来刺耳。 楼间的风很大,柳树起伏摇摆的程度让人以为整个外面的风都很大,实际上风大只限于这一块天地,向远处看,大杨树的树梢是一动不动的,即便向楼和楼之间靠中间的位置看,树梢也是安静的。 住在这样风的姿态总是很鲜明的地方,生活中的诗意就要多些。 节日最后一天,家人返回外地工作岗位,自己回到家中,打开已经近于空空如也的冰箱,把仅有的几件东西拿出来,干脆拔掉了插销,用不着冰箱了。 在自己家里,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父母家里,不是儿女家里,也不是办公室,而是自己的家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及在自己家里。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这种心神安定、无所顾忌的状态,是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比拟的。 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状态的时候不禁想笑:真是不知老之将至矣,不知老之已至矣,六十岁了,还像三十岁的时候一样在年节之后立刻就要投入到紧张的工作学习中去呢!事实上,只要心理上如此身体便就会如此,完全没有必要自我设限。年龄在这时候已经变得不再重要,比此前人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更不重要。只要身体跟得上,年龄的束缚恰恰会在这时候被彻底甩掉。 郊外的家最让人愉快的是其安静清凉的早晨,阳光照彻最高处的树梢,照耀在大地的一角,然后范围逐渐扩大,从西山一直到刚才还在长长的楼影里的田地。这个过程让人内心充满了莫名的喜悦,这应该就是居所能给予人的幸福感的一种极致。住在自己家里的自由感,是以忘记了时间为基本判断标准的。 尽管重新变成了一个人,尽管窗外一片沉寂,鞭炮声偶尔在大地上远远近近地响起。但是依旧可以凭窗而坐,时而阅读,时而书写,长久地陷于精神的遨游之中,过上好一会儿才回到现实中,每次这样回到现实中,都会又一次感到自己身在其中的美。 不仅夜晚的睡眠温暖香甜,午睡也变得自然延长,居然从平常十几分钟变成了一个多小时,两点睡到三点,在家里,在这个时间的床上睡觉,这几乎是至少一年来都没有过的。是那种睡得安稳、踏实的睡眠,想醒却醒不了的那种一再延长的睡眠。 时间变得充分,喧嚣骤然离自己而去。在家里的时光以这样的放纵方式变得熨帖人心,容人安稳身体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