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有一句话是:回家抱孙子去吧。它可以是中性的,也可以是语带讥讽乃至自嘲的,意思是从社会功利意义上你已经进入了无用的人生阶段,人生无用矣。即便有含饴弄孙的所谓天伦之乐的所指,也已经是未免凄清的人生晚景之一而已。 以我自己偶尔带孙女的感受来说,这种释义显然不够准确,缺少了人在人的人生各个阶段其实都遍布着的美好,而美好不是社会学意义上于个体的有用吗?人心的价值感即便不超越一般社会价值,也一定是和经世致用不相上下的人生价值吧。 那种养孩子是母鸡都会的事的轻蔑说法里,充斥着其对人性中的美好的粗陋不及。他们头脑中的大事,如果没有这样母鸡都会的小事做基础、做目的的话,也就必然可疑,甚至很可能在客观上是反人类的。古今中外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这一点。 很多大人不愿意抱孩子,嫌累、嫌麻烦、嫌孩子总是向上伸出两臂,眼巴巴地看着让你抱。也见过很多大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申斥孩子:抱什么抱,你多大了?死沉死沉的,自己走不行吗! 我觉着这些大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丧失了一生之中又一个唯一的机会。 我总是觉着每一次这样她让抱的时刻都非常珍贵,想象一下,其他人生阶段怎么都不存在这样长时间抱着行走的情况的。一旦长大,就远离了这种被抱着的可能。成年以后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短暂重温一下拥抱的慰藉,老人失能之后也不会被这样长时间抱着,而是会被很自然地安排到没有温度的轮椅里。 也曾多次听到类似这样的感慨: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孩子的婴儿感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小大人了……我们回顾自己的人生就会知道,总是会有那么一天在不知不觉中永远脱离开了父母亲人的怀抱,而且往往只有在经历了几乎人生的大半岁月之后才能意识到那样的永远脱离之前的人生,和父母亲人亲密无间的时光,是多么值得怀念。 正是这样,有了孩子,尤其是有了隔辈儿的孩子,有了孙女,再看世界的时候就有了诸多潜移默化的变化。不是世界变了,是自己变了。自己的变化潜移默化、如影随形,会体现到各个不同场景里去。比如到美术馆看展,再看传统民俗中关于婴儿和孩子的部分就格外有了兴致,格外有了切实的理解。 那作为美好生活的年画中,妻妾成群孩子满地跑的理想主义田园生活中的纯粹私人景象的理想主义,终于被代入感很强地领悟。 那些老虎枕、虎头鞋、五毒帽、中间一个洞的大型饭兜兜以及带孩子的“婴儿背”上衣,一针一线的缝缀之中就有了比对着婴儿的实用与美观的考量的推心置腹式的真实感,不再像原来那样物是物、自己是自己的两张皮状态。 所有关于儿童的绘画和制作都是人们在养育之余表达对孩子的爱的艺术。 孩子多么可爱,孩子浑然不觉世界之为世界、自己之为自己,虽然已经能识别很多事物,能清晰地享受对爸爸妈妈的爱,但一切同时又都是蒙眬的,都是弄不大清楚却又津津有味的。对当下手里的玩具和对天上的星星、月亮、风筝、飞机的兴趣是一样聚精会神、一往情深的。伸手指出的同时嘴里嗯嗯有声的“话语”都显示着一个即将成长、正在成长为人的小动物式的婴儿的茁壮之态。 圆润的脸庞,飞飞着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奔来走去的蹒跚脚步,一会儿笑、一会儿闹的自然而然,都让人怎么看都爱不释眼。每天都想看看她,看看她就会觉着人生的幸福不虚。看着她的时候,人生中那些持续了很多年的关于诗和远方的想象,终于就在眼前以这种方式呈现了出来。 孩子的纯真是成年人终于望见了世界大同式的理想人性状态的机会。养育的过程再辛苦,他们也会一再不由自主地要为这种理想的骤然实现而由衷地讴歌。 有人说养孩子是穷人最廉价的快乐。不管多平庸,只要有了孩子就成了成功人士,享受到对孩子的支配与索取,享受到人上人的快乐。 这种未免刻薄的说法,语带嘲讽,虽然对一部分人、在一部分时候是事实,但绝非普遍的常态。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只是为了让自己体会高高在上的近乎邪恶目的,才养孩子的。尽管,养孩子是底层人可以享受到的极少数与上层人一样的快乐中的一种。养孩子是人之为人的天性,传统上被赋予过传宗接代的社会化功能也依旧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非功利的。 养孩子很大程度上并非处心积虑的计划,而是顺其自然的偶然,理性规划因素往往不占很大比重,反而是不要孩子的理性因素要大得多。因为经济与社会的因素,因为自身处境、自我定位的考量而不要孩子,是一种舍弃了普遍的类的天性而可能符合自己实际情况的选择,仅此而已。 每天都想看到婴儿。每次看到都喜从中来,都觉着世界还有希望,希望不在看不见的未来,就在这看得见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