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我喜欢城市中的绿地，因为绿地安静，因为绿地还有既往的也就是城市化之前本地的某些自然痕迹，也因为绿地是可以自由停留盘桓的所在。不管多么巨大的城市，实际上能让人从容驻足而不会影响交通的位置，都是很有限的。为什么修建那么多绿地广场，实在是因为那么多人只要出了自己的家门就很难再找到停下来的位置了。甚至连地铁进出口那么一小块地方，也成了很多人要坐着、站着、靠着待上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的好地方。 这一片绿地是没有名称的，但是即便在冬天，这绿地也像是一座厚重的大山一样郁郁葱葱，没有任何可以透过树枝、树干望见里面的缝隙。这是竹子丛生的效果，也是香樟树密植的四季常青的模样。绿道斜着穿进去，显得很窄，很隐秘，有一种印象里只有夏天才能有的茂盛植被之下的幽暗。 要知道，这样近乎原始自然的风貌就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一侧，红绿灯之间要想过马路都需要等很长时间，然后抓住时机紧张地跑动起来才能顺利通过。所以我在终于过了路口之后，一下骑车走进这深厚幽暗的绿地，就好像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一样，眼睛适应了一下，耳边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绿地里是另一番天地。 刚才街道上的喧嚣和紧张和这里的一切都已经隔得很远，距离很近又隔得很远的感觉是奇特而怪异的，因为从地理上说这两种景象应该至少相隔几十公里才是通常的惯例。 绿地里有过去的河道，河道边不整齐地立着种类不一样的树，这都是过去自然河道的自然风貌的组成部分。茅草猎猎，青藤攀缘着树干，被某场大风吹断的树枝连着树皮歪倒在树冠下。尤其是坡地上的林木，高大，不笔直，倾斜的树干耸入云天，却远观的话又都像是豆芽一样纤细；树下的道路完全未经人工干涉，从深黑色的林地内部延伸过来，如果不是横躺竖卧的倒树偶尔打断了道路的曲线，其自然弧度就是流畅的，就是人工道路怎么也无法企及的。这种景象很像是西欧森林那种一切都按照自然原貌保护的审美状态，很让人惊喜。 不过与通常在这样过于茂盛的林间的气氛中一样，人类原始的恐惧感走着走着也会应运而生。除了这种属于原始恐惧的成分之外，这森林绿地里的状态也的确是有点怪怪的感觉。 首先是人很少，其次是树丛中偶尔出现的人，大多都是单身男人，单身老男人。 一个上了岁数腿脚还灵活的男人远远地走过来，目光始终有一种打量和怀疑的味道，对于同性做这样的目光打量让人很不舒服，便装作做河边的树正进行拍照，让开了小路。他从小路上走过去，走到河边先向右，然后很快就又退回来向左。等我走到河边的时候向右看，发现树林边有一辆自行车。显然，他是看到那个方向是有那辆车子才退回来的。 一个靠在河边桥头的栏杆上看手机的男人，不论眼前有谁经过，没有谁经过，他都在那里一味地看着手机，手机里小视频的声音循环起伏热闹非凡，很像是同一个视频地不断重播。 水边还有一个钓鱼的人，静静地面对河水端坐着，身后幽深的夹竹桃小道上许久都没有人经过。夹竹桃可以长得像是乔木一样高大，其密集程度又完全是灌木性质的，在冬天里丝毫叶片丝毫没有凋零的迹象，还像盛夏一样稠密蓊郁。这种据说有毒的花，在自然生长中以自己的毒性避免了虫类的伤害，是丛林自然法则中的获胜者。 以我观察者的目光审视这座气氛多少有点异样的森林绿地，远远地看见不宽的小河对岸同样茂盛的林木之间，有一个戴着头盔的女人的身影闪现，好像是在寻找什么有用的植被或者挖野菜，但是并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多长时间，倏忽在这里，倏忽又在那里，显得有点奇特。 我推着共享单车正在密集的夹竹桃小路上慢行享受冬天里的浓阴的时候，那个树丛中戴着头盔的女人骑着电动车从拐弯处，向我迎面而来。她突然减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用目光询问，她顿了顿说了句什么。 什么？我问。 她说，玩一下吧。 我立刻摇了摇头。 很是健壮，像是一个普通打工者的她马上就开着电动车走了，很有尊严地走了，那骤然加速的离开里甚至是带着一点被拒绝的不好意思、下不来台的。 在无数枝杈遮望眼的密林中，自然人性的舞台之上同样有社会化的规则缠绕在每个貌似自由的人心中。我不再停留，骑车离开的时候，刚才因为意外发现了原始森林的惊喜，几乎已经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