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奔到地铁上才买了火车票,进了火车站候车室以后赶到进站口,发现提前十七分钟的一趟车正在检票,马上在手机上改签,改签成功刷了身份证进站台,成功节省了十七分钟。 这是一趟从上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开来的长途绿皮车,大部分都是卧铺车厢,只有前面几节车是硬座。还好,我的座位是靠走廊的,不是最好的靠窗位置,也不是最坏的三人座的中间位置。不过中间这位很胖,向两侧自然越出自己的座位地坐在那里,不用说,里面和外面就都得让着他,给他腾出足够坐下的空间。我只能尽量向走廊上扩展,让一条腿避到走廊上。 我对面的三人座上情况不同,中间是一个小女生,靠窗和靠走廊都是穿着厚重的老男人。靠窗的老男人几次站起来试图脱掉上衣,每次站起来都因为舒展不开而作罢,却也都引起中间的小女生的避让,终于在最后一次他脱掉了外衣,完全露出里面的白衬衣。然后就又站起来,从行李架上的大包里掏出碗面,让小女生和对面的我们都让一让,去接热水泡面。小女生干脆站起来到了走廊上,一时也不想回来,意思是等着他泡了面回来再进去坐。 许久,他回来了,重新就座以后、小女生才进来坐下。很快他就开始吃面了。吃面的秃噜声和他因为被烫到了而扭曲的面部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龇牙咧嘴跐溜牙花,声声入耳,活色生香。 大家都不说什么,大家也都做出了一种尽量向外的回避姿态。那挨着他坐的小女生实际上是避无可避的,只能默默承受。她外面的座位,也就是我对面的这个老男人倒完全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从我们一上车好像就一直在听自己手机的外放。手机小视频里播放的是一个有名的革命家1949年的官阶变化历程和简朴生活故事,他显然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在大家都戴着耳机听手机的情况下,他的外放就显得很扎耳朵,半截车厢都在他的私人广播里处于一种不得不听的状态。 走廊对面两人座外侧也是靠走廊的位置上一个胖胖的老女人显然是他老婆,俩人在面貌上有着某种出奇的一致性,五官都在密集的皱纹之中刻着曾经的风霜和现在顿顿饱食的割裂感。两个人的腰身都是鼓鼓的,绿皮车的座位完全安排不下的那种鼓鼓的。 老女人正在吃一种塑料包装的小食品,随手就把塑料包装扔到了地上,包括我在内的周围的人都看到了,都没有吭声。 老男人终于听完了这个小视频,在这个小视频循环播放的又一个循环开始的时候,终于关掉了它。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列车运行的声音的话,车厢里其实是很舒服的。列车运行的声音应该可以和风声雨声一样被列为白噪音,甚至是乐音、音乐。不管多么拥挤,火车一直在这么急急地奔驰着,这也就够了,价格毕竟不高,还能要求什么? 不过安静只保持了一瞬间,他马上就在手机上又滑开了另一个小视频,一个自称是大腿最美的女主播的保养心得,想必是一定是有画面配合的,所以他已经不再只是听,同时也开始盯着看。这个视频显然很中他的意,他循环播放起来,和最里面穿白衬衣的老男人吃泡面的秃噜吸溜声、和自己老婆吃零食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合奏起来,据说这是绿皮车上的标准音响氛围,也是前些年一些出国旅行团队、去港澳的旅行团队普遍被人家莫名排斥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在绿皮车上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的时候,尤其是大多数都是年轻学生的时候,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发生。绿皮车也经常能和动车一样保持安静,保持一种令人欣喜的现代文明感了。 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俯身凑近了,小声对那老男人说:小点声,我睡一会儿。 然后就闭目做睡觉状,这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很僵。他果然就将那女主播反复讲了很多遍的保养心得声给调低了,其实女主播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女主播。现在这个视频声音对他这个忠实的手机听众来说,根本不重要。 隔着走廊的他的老婆显然是看到了我提建议的一幕,没好气地对他说,提包里有耳机,你咋不戴?戴上啊。语气中含着一种不单纯对老公不满,更对指出其老公的问题的我的不满的意思。 老男人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嗯了一声,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去拿耳机的意思。但是他的确已经放低了音量,算是也给了我一个台阶下吧。 我只要不再要求他把声音再降低一些,也就算是相安无事了。 大家都是同一个种族,在我改签了原来的车票以后,偶然也必然地同一个时间坐在同一辆车上,要面面相对一个多小时,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事实,只能这样。 从他们互相之间零碎的冀南口音的对话里可以知道,他们这是去北京。说下了车就九点多了,回到家就十点多了。这几句话说了好几次,互相之间好像是在没话找话,也显然是要传递在北京有家而且距离西站只有一个小时距离的可能事实。他们北京有家,也可能是孩子的家吧。他们在列车上的表现,不过是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而已。这是二十一世纪第二十五个春节即将来临的时候,华北平原上诸多奔驰的列车中的一辆。小小的一幕一闪而过,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愿大家都一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