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每次走朝阳路,都会在快速通过大桥的一瞬间里望见桥下的漕河。 早就习惯了河里没有水的情况,偏偏是这几次经过的时候都看见漕河里是有水的。一瞥之间可以看到漕河两岸尚系未经人工整治过原始风貌,这就很吸引人,等终于下了决心专程来看的时候,才吃惊地发现大规模的整治已经在进行了。 还好,还有些段落还有原始风貌,那些岸边的大树还没有完全砍光,那些多年行走形成的堤上道路还有时间积累下的痕迹。而水边的芦苇和茅草在深冬时候的一片凄黄里,以西边的远山(正对的应该是满城的桥山,被挖得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块大石头一样的桥山)为背景,还有让人一直沿着它们之间的小径走下的吸引力。 自然河道的一大特征就是曲曲弯弯,不是笔直的,朝阳路以西的漕河,在北岸的东庄店和南岸的留马村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弯儿,形成了一片近乎湖泊的存水很多的河段。 这个一直有水的河段就成了众多垂钓者的乐园,骑车、骑电动车,开车、开汽车而来的人们纷纷聚在水边,一点也不受岸边轰鸣着的巨大工程车辆影响,安然而持久地等着鱼儿上钩。 所有树木都已经被砍掉了的河岸上,只留下了密集粗壮的树根的河岸上,有一位正在努力将整个大树根刨开的人,挥汗如雨地干了一个早晨,才将一片片的树根装满了三轮车。在早已经不允许烧柴做饭的乡间,不知道这一车从树根劈出来的柴还能发挥什么作用? 他和经过他的三轮车的一个熟人说,昨天有人从水里钓出一条大鱼,十几斤!他对自己刨树根的艰辛不以为然,却是对那条被钓走的大鱼兴致勃勃。大鱼是个话题,刨树根不是。刨树根这样的体力活儿和钓鱼那样的轻巧事之间,横亘着劳作的艰辛与玩耍的惬意的鸿沟。 在这个河道拐弯的位置上,最让人赏心悦目的实际上还是登高望远的地理俯瞰效果,因为脚下几乎是整个这一段河道的制高点,在现在已经没有一棵树了的堤坝上行走,视野完全无遮无拦,可以看到漕河所从来处、所从去处,可以望见对岸的匍匐在田野里村庄,村庄对着河道的一侧的墙壁上的彩绘,村庄边的道路,道路上的车辆,还有没有被砍伐的树木在冬天非常好看的树冠上密集的枝杈联合起来形成的褐灰色与黄白色、黑绿色。柳树、杨树、榆树、槐树、法桐、皂角、松树、柏树,每一种树的颜色和树形都有或者巨大或者细微的差别,只有这样在一个俯瞰视角之下一览无余地看的时候才会有将它们尽数并置之后姿态万千的不尽意趣。 在生活现场经常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如此众多的树木拱卫下的,原来自己置身其间的世界是在这样宏阔的意义上存在着。每个人都是巨大的山水平原棋盘上的一个小小的棋子,喜怒哀乐貌似和周围的一切无关,其实无往不在这张巨大的网络系统之中。大自然的神妙就在于此,不管你有感无感,顺乎其理或者逆行其路,都肯定每时每刻都在其宏伟辽远的怀抱之中。我们沿着一条河,一条漕河这样没有被人工过分打扰的河前行,就能在相当程度破除这样无感的我执,在天然的地理脉络中逐渐领悟到什么,而且意识到还有更多的什么有待探索和发现。古往今来,溯水而行的人生乐趣的秘密大抵正在于此乎。 当然这也是冬天看树、看河畔大地才会有的愉快,其他季节里,树木上的绿色是基本上是一个颜色,宏观地看,区别很小,反而显得单调乏味了很多。其他季节的阳光往往还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干扰,刺眼、让人睁不开眼,出汗、无法长时间在户外做这么长时间的遥望。 这是冬天沿着一条河徒步的诸多乐趣中至关重要的一种。我和妹妹带着八十九岁的父亲的郊野徒步今天能在偶然中臻于此境,每个人都体会到了这样的美感,都洋溢起了冬天蜗居生活中不容易有的置身大自然中的幸福感。 可惜的是,再向西走,经过堤坝上一段乔木灌木匝地的朴实土路的优美路段之后,就是大规模施工的现场了。两侧的林木将没有叶子的枝杈伸展到空中,镶嵌在路边的样貌,让人在这样的堤顶小路上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愉悦,觉着每走过一步都可能是一旦经过之后,前面不一定会再有的遗憾,所以也就会不由自主地倒回来再走一遍…… 但不管怎么样,热电厂的大烟囱上冒出的白烟滚滚飘散的背景里,原来被树木夹峙的堤坝路连同堤坝和堤坝上的草木都已经不见,翻开的泥土砂石使人步行也难再向前走,何况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就插在路边。惋惜的是没有能在这场宏大工程之前来这里走走,不过也终于破除了一个缠绕内心的魔咒:原来一向的那种一个地方的自然美景往往是在自己走过之后很快就被铲除的怪异经验,终于在这个位置上变成了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就已经被毁的事实。事实证明不论你走过没有走过,将原始风景以建设的名义尽数毁去的进程,都在这里那里时时刻刻地发生着。华北平原上要找到一点点自然荒野、自然河道的痕迹与段落,已然殊为不易。超载的土地,一律以人用的角度逐一改造建设的结果,就是审美降级与生态缺憾的必然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