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航头有传统的庙宇建筑梓潼莲院,航头有西方城堡格式的尖顶建筑新天鹅堡艺术宫,航头南部有大治河横穿而过,航头到大海已经不远,航头是上海依旧保持着农作风貌的一块珍贵地方,更重要的是航头还是地铁的终点站。为此,我一次次坐了漫长的地铁而来,一次次地投入到对这片土地的流连盘桓之中。 比如这一次,我就被稻田中间丁字路口边的几棵树所深深吸引。 这是几棵南方才有的香樟树,香樟树在南方冬天一般不落叶,可是这几棵香樟树树冠的下部已经没有什么叶子了,无他,仅仅是因为它们立在无遮无拦的稻田中间。稻田中间的风,各个方向的风吹来的时候,那些和木质的树枝树杈连接有些勉强的叶子就会纷纷掉落,一天一天,到小寒节气里就已经成了树冠顶部还有绿叶、树冠下部却已经类似枯树的模样,卸去了重量以后的清爽模样。这种树冠顶部才有叶子的云一样的树,让人想起意大利罗马的那些高高的树,有云一样高高的树冠的树。树的特征,是对一个地方的记忆的重要一环,今天在稻田中间所见的这几棵树的现场立刻就熔铸到了我的记忆之中,成为一种关于上海、关于航头、关于田园大地自然美的感受的标志性存在。 失去了一些叶子的枯树站在南方的土地上也还是比它们站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兄弟要幸福得多,因为空气是湿润的,天空是高远的,云朵是清晰的,既不冷也不硬的柔和环境氛围里,这些失去了叶子的树枝根根清晰地在空中画出自己的模样,让人透过它们一眼就看见了高天上的流云,看见了不远处平直而去的河流,还有河流那一岸郁郁葱葱的树林。 实际上回头向身后看,也有郁郁葱葱的树冠,因为距离近所以看得更清楚:还挂着黄色果实的橘子树、柚子树,碧绿的树叶是一点也不怕寒凉的。有建筑遮挡或者有众多树冠云集在一起的香樟树,黑绿的树冠之下在冬天也能形成黑森林的既视感,它们作为护道树的时候是一条墨绿的线,作为苗圃的时候就是一片隆起的山。在没有山的本地,这些香樟树的树山与那些两三层建筑的一户建的村民居所高企的瓦顶互相掩映,成为在北方人眼里怎么看也不像冬天的大地景象的至关重要的特征。 这种特征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往往很容易被忽视,那就是广袤的稻田。稻子早已经收获,稻田里的稻茬还整齐地排列成透视感很强的线条。它们宜人眼目的黄白色铺展在大地上,将类似北方麦收以后短暂的麦茬地景象一直保留了很长时间。 那些点缀在稻田边缘靠近人居位置的青菜,在冬天生长旺盛的青菜,让大地上少了冬天枯黄的衰败,多了春天常在式的恒久生机。在这样从刚从北方来的人的目光里判断,季节特征不是很鲜明的情形中,只有这田野中的几棵树,几棵没有了叶子的树在显示季节了,于是它们显得异常珍贵起来。 它们让横躺的大地立体起来,它们让一览无余的视野有了驻留的位置,它们让人在走到这个路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停下来,停下来前瞻后顾、左右遥望,分别向着丁字路口的三个方向走上一段再折回来,将这个貌似可以一览无余的景致从不同的角度上望出不同的细节来,对所从、所至的广袤天地、广袤天地中的它们,实际上更是自我,做既是美学的也是哲学的审视与确认。 这几棵树上显现着的树的美妙与自我终于可以落地的追寻,在这样来来回回的审视中没有任何障碍地合二为一。在我长时间盘桓此处的喜悦和小心里,只有一个拉着一辆小车的妇人经过。她不以我这样的行为为怪,我也尽量在她经过的时候将自己对这几棵树的热情隐藏起来,好像只是寻常无事地途经者而已。 我掩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人生中有些珍贵时刻就是这样不期然地突然到来的,它们经常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一瞬间,它们在事前不可设想,在事后也难以重复,却正是无数日常吃喝拉撒睡的冗长铺垫之后赫然爆发的高光点。好像全部的生活目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融化到了自然中的神奇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