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个早上六点多,我骑着我那辆年纪都快赶上我孙子的破电动车,晃悠到县城东头的小吃一条街。这是我每周二的老规矩——退休后没啥事,但这天得去跟几个老伙计喝早茶,顺便买点我闺女爱吃的油条回去。
刚拐进巷子,就看见一溜儿停着的车,晃得我老眼昏花。一辆黑色宝马、两辆奔驰,还有几辆我叫不上名的洋气轿车,反正保险杠亮得能当镜子用。要不是我老婆前两天刚配了老花镜,我都怀疑是我眼神不好看错了。
这条街最出名的就是我外甥女小芳的煎饼摊。
“怪了,小芳那破摊子门口咋停这么多好车?”我嘀咕着,把车支在路边。电动车后座上放着个塑料袋,里头装着昨晚剩的半袋花生米,是给小芳带的零嘴。她爱嗑瓜子花生,从小就是。
说起小芳,县里人谁不知道她?二十年前高考差了三分上不了重点线,她姑父托关系给她找了个师范学校,结果她倔得很,死活不去。说啥也要复读。结果她妈——我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突然查出肝不好,住了院。
小芳复读没两个月就辍学了,拿着家里给她攒的学费,在医院门口摆了个煎饼摊。一开始手艺不行,煎出来的饼跟鞋底似的,卖不动。医院里实习的小护士们可怜她,天天来捧场。
妹妹的病治了大半年才好转,小芳攒的钱早就花光了。那时候我刚在县机械厂下岗,也没钱帮忙。只能看着小芳天天起早贪黑,一边照顾她妈,一边做煎饼。

“三叔!”
刚走到摊前,小芳就招呼我。她围着个洗得发白的围裙,头上扎着条红头巾,跟她妈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些岁月刻下的纹路,眼角的笑纹倒是更深了。
“哟,今儿这么多人?”我看了眼排队的长龙,有七八个人候着,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周末嘛,来的人多。”她手上不停,把面糊倒在摊上,刮得均匀,“三叔,您先坐,我忙完这波给您做。”
我摆摆手,找了张靠边的小板凳坐下。时间还早,不着急。小芳的摊子比早些年大了不少,现在有两个煎饼锅,还请了个帮工——县城西头的张寡妇。两人配合得挺默契,一个摊面饼,一个刷酱加料,手快得像是在打太极。
“听说这家煎饼是全县最好吃的,我特意从市里开车过来的。”排队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跟同伴说。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抬头挺胸,好像他夸的是我似的。

门口又停下一辆车,黑色的,车标是个圆圈。车上下来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西装革履,手上提着个公文包。我寻思这是哪个单位领导?
“芳芳,准备好了吗?”西装男走过来,放下包,熟稔地跟小芳打招呼。
小芳头也不抬:“李总,您先坐,马上就好。今天开会啊?”
“嗯,县里那个招商项目,咱们争取拿下来。”
我一头雾水。小芳什么时候认识这种人物了?而且听起来好像还有什么合作?
正想着,小芳把一张热腾腾的煎饼递给我:“三叔,您的煎饼,加了两个鸡蛋,多放了葱。”
“我不是说了让你少做点累活吗?”我接过煎饼,顺手把塑料袋递给她,“你妈让我给你带点花生米,说你爱吃。”

小芳接过花生,笑了:“妈现在就记得这些。三叔,一会儿我有个会,要不您先回去?晚上我去看您和婶子。”
我咬了一口煎饼,满嘴香脆,心想这丫头手艺是真好。二十年如一日,就这一份手艺,硬是把她妈的病养好了,还供她弟弟上了大学。外甥现在在深圳搞什么互联网,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小芳倒也不抱怨。
“什么会啊,这么神秘?”我嘴里塞满煎饼,含糊不清地问。
“回头跟您细说,”她转身对帮工说,“张姐,我先走了,你收摊。”
等小芳换下围裙,我才发现她里面穿着件深蓝色的套装,脚上是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随便扎着,而是盘成了一个利落的发髻。
那位”李总”冲我点点头,然后和小芳一起上了车,绝尘而去。
我坐在那儿,一时有点懵。张寡妇见我发愣,递给我杯热茶:“赵大爷,您是不知道吧?小芳现在可不得了呢。”

“她咋了?摆个煎饼摊能咋样?”我好奇地问。
张寡妇神秘地凑近:“她可不只是卖煎饼。三年前她注册了个公司,叫什么’晨芳食品’,做速冻煎饼,现在都卖到市里大超市去了。”
我手一抖,差点把茶洒了:“啥?她咋不告诉我们家里人?”
“她性子低调呗。去年她还租了县工业园的厂房,听说产值都上千万了。”张寡妇继续说,“那些豪车都是来找她谈生意的。县里要搞个农产品深加工项目,小芳争取了好久,好像快定下来了。”
我愣在那儿,脑子嗡嗡的。记忆里小芳还是那个高考落榜、哭得眼睛肿成桃子的小姑娘。一晃二十年,她竟然……
回家路上,我骑着电动车,不自觉地绕到了县城南边。那里有片新建的工业区,以前都是荒地。拐过一条水泥路,就看到一栋崭新的两层小楼,门口立着块牌子:晨芳食品有限公司。院子里停着几辆货车,工人们正往车上搬箱子。
我停在路边,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小芳当年高考失利那段日子,妹妹愁得白了头,我和老伴也跟着着急。那时候谁能想到,卖煎饼的小丫头能有今天?

晚上小芳来我家吃饭,我老伴炖了她爱吃的红烧肉。小芳还是那身套装,但换了双平底鞋。
“三叔,我本来想等都定下来再告诉您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这孩子,有出息了还瞒着我们。”我嗓子有点哑,“当初高考差那几分,我和你婶子愁得不行,怕你这辈子就毁了。现在看来,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小芳笑着摇头:“当时我也以为世界末日了。第一次摆摊,手抖得连面糊都倒不匀。”
我老伴插嘴:“那你咋想到做这个煎饼生意的?”
小芳放下筷子,望向窗外,目光有些飘远:“其实是五年前,有个北京来的客人吃了我的煎饼,说特别好吃,问我能不能做成半成品卖给他。我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那人寄了一台小型速冻设备给我,教我怎么做保鲜煎饼。”
她停顿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站在小芳的煎饼摊前。

“后来我用攒的钱租了个小厂房,摸索了差不多半年,终于做出了不化冻也能保持口感的煎饼。先是供应县里的几家超市,再慢慢扩大到市里,现在都送到省会去了。”
我老伴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芳啊,你这是要发达了。”
小芳摇摇头:“三叔、三婶,我不敢忘本。这煎饼摊是我的根,以后再大的生意,我也得亲自守着这个摊子,哪怕就一个星期去一天。”
我突然想起她妈妈:“你妈知道这事不?”
“知道一点,但她记性不太好了,老是把我现在和十年前混在一起。”小芳有些伤感,“有时候她还催我去复读,说明年高考一定能考上。”
我和老伴对视一眼,都有些哽咽。妹妹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记性也跟着差了。小芳硬是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
“对了,三叔,我准备在县城给我妈买套房子,就在您家小区旁边那个新小区。您帮我参谋参谋?”

我一听乐了:“行啊,我明天就陪你去看看。那小区不错,就是听说房价挺高。”
“没事,我这两年赚了点钱。”她笑得像个小姑娘,“原来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高考没考好,没能上大学。现在才明白,人生不只有一条路。”
吃完饭,小芳起身告辞。我送她到楼下,发现她开的不是那些豪车中的任何一辆,而是一辆普通的日系车。
“那些豪车不是你的啊?”我有点惊讶。
小芳哈哈大笑:“那是来谈生意的客户的车。三叔,我可没那么铺张。这车代步就够了,再说煎饼摊那边巷子窄,大车开不进去。”
看着小芳的车远去,我站在楼下吹了会儿凉风。想起那年她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哭着说对不起家里人的样子。谁能想到,命运的转折有时候就是一个不经意的选择?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小芳的煎饼摊。张寡妇说小芳今天去市里开会了,下午才能回来。我点了份煎饼,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着。

邻桌坐着两个年轻人,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你说这小摊怎么做到的?我那個MBA同学专门考察过,说这个品牌现在市值都过亿了。”其中一个说。
“听说老板就是摊主本人,每周都亲自做煎饼,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配方和工具。这种工匠精神,难怪做得起来。”另一个回答。
我听着,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太阳升得老高了,巷子里人来人往。摊前的队伍一直没断过。
我又想起昨晚小芳说的话。她说她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把当年那个教她做速冻煎饼的北京客人找回来,当面道谢。那人留给她的只有一张名片,上面的电话早已打不通了。
人生啊,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小芳当年差那几分没考上大学,我们都以为是天塌了。谁能想到,正是那次失利,让她走上了另一条路,而且走得比谁都精彩?
想着想着,我把目光投向了小芳贴在摊子旁边的一张泛黄照片——那是她刚开始摆摊时拍的。照片里的小芳穿着件旧T恤,脸上满是青涩和不安,眼神却倔强坚定。
照片边上用签字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不管明天多远,总有路可走。”
岁月真是神奇的东西,它带走了一些,却又总会在不经意间回馈更多。
摊前的队伍越来越长,阳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煎饼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巷子里。
有时候,人生最好的转折,往往就藏在看似最糟糕的时刻里。
就像我外甥女小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