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笔记:到爷爷家来 梁东方 婴儿第一次到爷爷家,在陌生的门口犹豫了,看得出来完全不愿意进去但却又是在信任的人的引领下,于是小心翼翼,既迟迟不肯迈步走进门去又做了一点点迈步又退步的试探。不算她在完全无知无觉地被抱着走进走出的那些医院与打防疫针的社区诊所的门口,在其十分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除了最熟悉的自己家的门口之外,她对别的门口几乎都是陌生的。这样的陌生既天经地义,也是一种未知之境,婴儿自然会有属于其自己的内心判断。与成年人不一样的是,这种内心判断会直接在表情动作上显示出来,成就了一种不无谐趣的场景。 整个世界都是陌生而危险的,危险是因为陌生,陌生是因为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才刚刚一年有余。 她站在陌生的门口,在她自己信任的爷爷一再邀请和引导之下,也还是一再回头张望,将瞻前顾后的全部过程都演绎了好几遍,这才走了进来。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试探性地观望,是深入其天生秉性之中的一种特质。对任何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不熟悉之物,她都在充满了兴趣的同时也充满了警惕。总是先伸手用指尖轻轻触及一下,尽量只用最小的皮肤面积、最轻的力度,如果那是烫的、带刺儿的、有毒的,损失就会最小。决定这样的行为的不是理智而是天性,是本能。 经过这样的试探,再慢慢进展到可以满把去抓的程度,这就是她面对陌生物体的一种基本程序。对于从来没有来过的陌生的家,她这样的态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不过最初的摸索试探过了以后,她就立刻展开了自由自在的天性。 小小的身躯,歪歪扭扭的脚步,举着两臂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路趔趄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她第一个目标是对她来说很新鲜的楼梯,马上开始不停顿地连续上下楼梯五六次。对于一个刚刚学会走路一个多月的婴儿来说,走上每一阶楼梯和走下每一阶楼梯都艰难,但又完全不以为意,上到了顶马上向回走,甚至来不及对楼上看一眼,乐趣全在上下本身。上下楼梯的过程中,还会抓紧栏杆,拍打栏杆,由此认识每一根栏杆,造型重复的铁艺栏杆在她的手下突然变得每一根都和另一根不大一样,因为同一种图案位置却有所不同,在她眼里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了。这是跟随她的目光和触摸才意识到的一种判断。以如此细腻的方式观看和行走,不知不觉就已经让一直扶着她、保护着她的大人筋疲力尽。即使不陪同她的行动,只是一直看着她绝对紧凑、完全没有间歇的行动,你也会慢慢疲劳不堪的。带孩子的累,此之谓也。 走了楼梯,她把楼上楼下所有的东西几乎都翻了一个遍,所有的东西都打开,都翻出来了。最好玩的居然两个沾了大量尘土的白色六味地黄丸的蜡封。它们是球,可以滚动,与一般专一以滚动为能事的球又不大一样,表面相当粗糙。婴儿似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一手一个紧紧地攥住两个蜡封,完全是找到了宝贝的表情。 她对袋子、盒子、有封口、有盖子的东西都感兴趣,最感兴趣的是两个德国葡萄酒的纸盒,她能敏锐地发现这是平常不怎么能见到的新鲜东西。长方形的盒子,短短的塑料盖子,盒子上五彩的画面和盖子的醒目颜色,都让她爱不释手。至于拍打的时候发出空洞的嘡嘡响,扔到地上发出的啪嗒声,也都让她反复尝试、乐此不疲。 她坐在电脑椅上,看着屏幕,移动鼠标,然后看看我,是在给我指出鼠标与屏幕上的小点儿之间的紧密联系。对她来说,这种用一个物品指挥另一个物品的最早发现,是空调遥控器,是电动晾衣杆,现在又在电脑上出现了,她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前此人类没有的物象,从一开始就给她留下了深深的科技印象。 她对科技不科技、现代不现代当然没有概念,在她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她发现我的袜子上有个洞,用手指出来。这种指出不带任何道德评价,却让你不得不赶紧换一双好袜子。 她发现窗外的柳树树冠中一只喜鹊在叫,用手指出来。抱起她来到窗口去看,看见喜鹊、看见喜鹊所站立的柳树树冠、看见柳树后面广袤的田野上新栽下的冬小麦已经出了一层绿意蒙眬的新苗。对于成年人来说是重复的世界,对婴儿来说则充满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崭新一味。 她用手指出的同时,做那种目不转睛、完全不眨眼睛的婴儿凝视。她是个观察发现的小精灵。你只需要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就会也逐渐拥有一种婴儿式的发现的眼睛,至少暂时可以让身心通透起来,映照出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万紫千红琳琅满目的世界。 她抽出一张餐巾纸来,放在鼻子上,皱着眉头,学有过敏性鼻炎的爷爷擤鼻子,学完以后坐在那里乐。乐只持续一下就又发现了新的玩具,转身投入到不懈的钻研中去了。 婴儿和你这样的相处状态,怎么不让人一往情深。当然,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走过来用她已经判断无毒无害的绝对信心一次次拍打你的脸、把你打醒的时候,你就哭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