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合欢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算起来已经是第八个年头。
我叫王兰,今年三十五岁。八年前,我婆婆摔断了腰,从此瘫痪在床。那时候我跟丈夫刚结婚三年,日子过得挺好,婆婆也对我不错。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天她去后山摘野菜,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医生说她脊椎受损,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家里人都蒙了,我爱人是独子,除了他也没别人能照顾老人。我们都上班,请护工吧,那时候一个月两千多,家里实在负担不起。
“要不,送敬老院?”我爱人小声地提议。
婆婆听见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一声不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我们家那棵老石榴树上。那树是婆婆嫁过来时带的嫁妆,如今枝繁叶茂,春天开满了红花。想着想着,我忽然做了决定。
“老刘,我不上班了,在家照顾妈。”
我爱人愣住了:“那你的工作…”
“辞了吧,厂里那么多人想进来。”我说得很轻松,其实心里有点发慌,我在袜厂做了五年,好不容易混到小组长。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辞职信递上去了。厂长拍拍我的肩膀:“小王啊,你这个儿媳妇做得够义气。”

同事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傻,也有人说我是为了讨好婆婆分家产。讨什么家产啊,婆婆除了那个老房子,也就是在信用社存了两万块钱,还是给我爱人准备的彩礼钱。
照顾瘫痪老人,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刚开始那几个月,我天天都哭。给婆婆翻身,她疼得直冒汗;给她擦身子,我得小心不碰到她的伤处;喂饭时,她常常呛到,咳得满脸通红。最难的是换尿不湿,婆婆总是羞愧得转过头去,我强忍着心里的不适,一边打趣说着”妈,您照顾我爱人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边麻利地收拾。
夏天,我们家没装空调,蚊子多得很。我用蚊香熏,婆婆又咳嗽。后来我干脆坐在她床边,一晚上打蚊子。那年县城发大水,我爱人去帮忙抗洪,家里就我和婆婆。水快漫到门槛了,我背着婆婆往高处走,她瘦得只剩骨头,但我走得艰难,汗水浸透了衣服。
“儿媳,把我放下吧,你自己走。”婆婆在我耳边说。
“妈,别瞎说,咱们一起走。”我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着。
那次之后,婆婆待我不一样了。以前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像对待客人似的,现在她会唠叨我,让我多穿点,少干活。有时候,她会突然叫住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摸摸我的手,说:“兰啊,苦了你了。”
我总是笑笑:“妈,哪里苦啊,您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还真不觉得苦。年轻时吃点苦算什么,我看着婆婆一天天好起来,心里也踏实。虽然她站不起来,但精神好多了,会指导我做些家务,还会逗院子里的小猫玩。那只花猫是去年来的,一开始瘦得皮包骨,我偷偷喂它剩饭,现在胖得像个球,天天趴在婆婆床边晒太阳。

有次我发现小猫总是翻我的针线筐,原来是婆婆偷偷给它绑了根带铃铛的红绳。看着小猫脖子上的铃铛,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去翻我的嫁妆盒子。
那里面有条金项链,是我妈给我的嫁妆。我结婚后就没戴过,怕人说闲话,说我在婆家摆阔气。我把项链拿出来,想给婆婆戴上,让她高兴高兴。
找来找去没找到,我问婆婆:“妈,您看见我那条金项链了吗?”
婆婆的脸色变了,支支吾吾地说没看见。我也没多想,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第四个年头。
那年冬天特别冷,婆婆老咳嗽。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肺部有阴影,建议住院观察。就这样,我们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医院的走廊上总是挤满了人。有个老大爷跟我搭话,说他媳妇瘫痪在床十几年了,子女都嫌麻烦,只有他一个人照顾。说着说着,他就哭了。我安慰他别难过,把自己带的热水分给他一杯。
回病房路上,我碰到了村里的张婶。她拉着我的手,眼睛湿润地说:“兰啊,你是个好儿媳。老刘家祖坟冒青烟了,能找到你这样的儿媳妇。”
我笑笑没说话。其实我知道,村里人背后都说我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在家伺候一个瘫痪老人。有人甚至说我是为了以后分家产才这么做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婆婆的那点家底我早就清楚,实在不值得我付出这么多。

我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总要有点情义。婆婆生了我爱人,又拉扯他长大,如今她遇到困难,我们不管谁管?
病房里,婆婆正在和隔壁床的老太太下象棋。婆婆的眼睛不好使了,常常看错棋子,但她还是很喜欢下。她说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她爸爸教她下棋的日子。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心里忽然一阵发酸。这几年来,我好像很少看到婆婆这么开心了。
“妈,喝水。”我把保温杯递给她。
婆婆接过杯子,突然说:“兰啊,要是我不在了,你可得好好的。”
我吓了一跳:“妈,您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说这个。”
“人都有那一天,我这把年纪了,想想也正常。”婆婆的眼神很平静,像是早就想好了。
隔壁床的老太太笑着打岔:“老姐姐,您这儿媳妇多好啊,肯定能把您照顾得长命百岁。”
婆婆笑笑没答话,但那天晚上,她让我把她的箱子拿来,从里面拿出一个旧布包,让我收好。“这里面是我的一些心爱之物,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没有打开看,只是把布包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第六个年头,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医生说她的肺部问题加重了,可能跟长期卧床有关。我们又住进了医院,这一次,医生的脸色很严肃。
“要有思想准备。”医生拍拍我爱人的肩膀。
我爱人在走廊上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最近很少回家,总是加班到很晚。我知道他是心疼,看不得妈妈受苦,但又无能为力。男人嘛,总是这样,有时候躲着反而是因为在乎得太深。
病房里,婆婆睡着了。我轻轻擦拭她的脸,皱纹像是一条条小河,流淌着她的一生。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我见过,是个漂亮姑娘,眉眼间跟我爱人很像。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布包,不知怎的,我有种预感,该打开看看了。
包里是一些老照片,一本存折,还有一把钥匙。钥匙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老宅后院土墙第三块砖”。
存折上的数目让我吃了一惊——五万多。这对于我们家来说可不是小数目。我翻开存折首页,发现第一笔存款是在我结婚那年,然后每个月都有几百块进账。最近的一笔是半年前,一千块。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这钱是婆婆这些年攒的,而她的收入只有每月几百块的养老金。她一定是省吃俭用,把钱都存了起来。

床上,婆婆忽然轻声叫我:“兰…兰…”
我连忙放下东西,走过去:“妈,我在呢。”
婆婆的眼睛半睁着,声音很轻:“你…找到了?”
我点点头,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别哭…傻孩子。那钱是给你的。这些年…你太辛苦了。”婆婆艰难地拉住我的手,“钥匙…钥匙你收好,到时候…”
“妈,您别说了,好好休息。”我擦擦眼泪,握住她的手。
婆婆摇摇头,执意要说完:“老宅…后院…土墙里有个铁盒子…你的项链在里面…我怕你卖了换钱花…就藏起来了…”
我愣住了:“我的金项链?”
婆婆点点头,眼里流出泪水:“当时我们家条件不好…我怕你受委屈…想着等条件好了再还给你…后来我把钱都存起来…想给你买个更好的…”
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婆婆床边放声大哭。原来她一直记挂着这事,还想着要补偿我。而我早就不记得那条项链了,这些年在我心里,早已有了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

婆婆是在第八年的初夏走的,走得很安详。
那天,院子里的合欢花开得正艳,我摘了一把,放在她的枕边。她摸着花,笑得像个孩子。
“兰啊,”婆婆忽然正色道,“这些年,谢谢你。”
我摇摇头:“妈,是您待我好。”
“你知道吗,村里人都说我命好,有个好儿媳。”婆婆咳嗽了几声,继续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我儿子娶了你。”
下午,她安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出殡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大家都说我是好儿媳,八年如一日照顾瘫痪婆婆,没有一句怨言。我知道,有些话是安慰,有些是真心的,但都不重要了。
埋葬婆婆后,我和爱人按照纸条的指示,来到老宅后院。土墙第三块砖后面,果然有个生锈的铁盒子。钥匙一转,盒子打开了。
里面是我的金项链,还有一封信。

信上写着:
兰儿: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请你原谅我当年擅自收起你的项链。那时我们家穷,我怕你嫁到我们家会后悔,就想着多给你留点东西。后来你不但没嫌弃我们家,还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愧。
我这一生没什么本事,留不下什么给你们,只有这老宅子和一点积蓄。老宅是我爷爷留下的,有些年头了,但地基很好,是块风水宝地。宅子归你们了,希望你们好好生活。
还有,盒子底下有张地契,是我偷偷买的那块靠山的地。县里说要开发那边,以后可能值钱。你别告诉你爱人是我买的,就说是你爷爷的遗产。男人脸皮薄,知道是他妈给他置办家业,心里会不是滋味的。
女儿啊,这些年累着你了。以后的日子,你要为自己活,知道吗?
婆婆字,二月初二
我捧着信,泪流满面。爱人在旁边也读完了信,默默地抱住我。
“老婆,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他哽咽着说。
我摇摇头:“不苦,真的不苦。”

天上的云慢慢飘过,我仿佛看到婆婆正对我微笑。八年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黑白的,而是五彩缤纷的。有汗水,有泪水,但更多的是那些温暖的瞬间:婆婆教我做她拿手的红烧肉;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月亮,讲述各自的年轻时光;她手把手教我绣花,说这是刘家的传统手艺…
我终于明白,陪伴,原来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礼物。而婆婆给我的,远比那把钥匙和存折更宝贵——她给了我一段真挚的亲情,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和被爱。
后来,我和爱人在老宅旁边开了家小饭馆,专做一些家常菜。婆婆生前最拿手的菜我都学会了,乡亲们都说味道地道,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饭馆的墙上,挂着婆婆年轻时的照片。每天早上,我都会对着照片说一声:“妈,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院子里,那棵婆婆带来的老石榴树依然年年开花结果。花开得越来越艳,果实也越来越甜。村里人说,这是福报。
我知道,那是婆婆在天上保佑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