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多么单纯而迫切的愿望啊,多年来,尽管许多人嘴里喊着高昂的违心口号,但说起这两个字来心里都是孜孜以求。
——题记
薛希和他老婆打起来了!
听到争吵吆喝声,我和妻子从家里跑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家的地窝子,下了台阶一进门,只见满屋子乌烟瘴气。饭桌被掀翻在地,暖水瓶打碎了,玻璃碴子、水和饭菜抛洒了一地,孩子在床上惊吓得哇哇大哭,被子扔到床边的地下。
薛希的老婆小赵坐在地上,呜呜哭着,眼睛红红的,还在用手帕不停地抹着眼泪。
“这是怎么了?”妻把薛希的媳妇小赵扶到床边坐下,再去哄她的孩子。孩子刚刚两岁,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气氛紧张,吓得哇哇直哭;薛希手里拿着酒杯,喝着,脸被酒精烧得通红,眼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右手颤巍巍地指着自己的老婆,嘴里不清不浑地骂着,不知是什么内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妈”的几个脏字儿。

在地窝子里吵架,声音是透过屋顶上的天窗传出去的……
准备上工的战友们闻讯进来了,有看热闹的,有劝架的,有数落批评薛希的,有和我妻一起帮着哄孩子的,像一群自愿赶来灭火的邻居,好一大阵子忙乎。见事态逐渐平息下来,才慢慢消散离去。薛希闷坐着,低头抽着劣质纸烟,一口接着一口,不时抬眼瞅瞅自己的老婆,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无奈眼神。
我就奇了怪了,薛希和他老婆平时感情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非常的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完全可以称之为“和谐家庭”和“模范夫妻”。虽然两人结婚时没有钟鼓乐之,小日子过得也是琴瑟友之。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干架呢?他是天津西郊杨柳青镇人,从小家里很穷苦,来河西支边十几年了,与天津市里来的知青小赵结为夫妻,两人生了一个叫娜娜的小女孩,为响应政府的独生子女号召,女方结了扎,还被奖励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现在大家都在忙乎着找门路办病退回城,所有成员都逃命似地寻找出路,整个农场就像翻了个儿的蜂箱,闹哄哄乱乎乎的,谁还有心思在窝里反打内战呢?
我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知该再说什么好,只好就此作罢。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仗不记仇。夫妻之间的磕磕碰碰,局外人没必要问得那么仔细明白,只有让它糊涂来糊涂去就是了。
收工回来,我在家帮着妻做晚饭,薛希出乎意料地找上门来了,没容我让,一屁股坐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烟,闷着头一个劲儿猛吸,给他斟上水也不喝。
我问他:“究竟什么事啊,还用得着犯这么大的难?”
他憋屈了老半天,终于寻找到一个突破口,开口说话了:“兄弟,你看我今天对小赵那个熊样儿,是不是以为我这人特浑!”
“有啥大不了的事,两口子的事,风吹过云散了也就拉倒没事了!”
“这事还没完呢!”他说。
我停住了自己手中的活计,惊诧地问道:“怎么,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啊?我以为没事了,你这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烟,长长出了口气,烟也随着口鼻冒了出来,说:“我问你个事,如果是为了回家,要你和你家小栾离婚,你干不干?”
这怎么能行呢?我不假思索地连连摆手说:“不不不,那可不行,咱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人家跑了几千里路,跑到这戈壁滩上来找咱成了家,为了这点儿利益就把人家给甩了,那还算是个人么?”
他又叹了口气,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不知脑子里是在想着什么,我也感觉到莫名其妙,也不知该如何问他和该怎么问才好。
“噢,如果……如果不是真的呢?”他终于再次开口了,好像是在有意试探我。
“什么叫‘不是真的’?”我没弄明白,怔望着他,奇怪地反过来问道。
他又不再吭声了,低着头抽了一会儿烟,几次欲言又止,沉寂了好大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呐呐地说:“就是说是假的。”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假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地,胆怯地瞥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丢下一长串大大的问号,起身走了,头也没回。
这个老伙计,平时说话做事挺脆快的,今天怎么和我打起哑谜猜来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到场部去办事。在商店门口,偶然遇到负责法庭工作的张洪运。张是河南人, 1965年从部队复员刚来时我们曾经在一个连队里待过,人很忠厚,相处得不错,说话比较投机。他告诉我,薛希的老婆小赵向法庭递交了离婚起诉书,要求与薛希解除婚姻关系,起诉理由是薛希酗酒打人,事实确凿,言词激烈,诉求很是坚决。他想找我从侧面了解一下这个案件的真实情况,以便按照法定程序先进行调解。这是中国式离婚必经的一道法律程序。
闹了半天,原来他们是在为这事吵架啊!
万万没想到他家里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娄子!我不敢怠慢,立刻奔回队里,连家都没回,直接去找到薛希,开门见山向他发出愤怒的质问:“凭什么,你凭什么要和人家小赵离婚,当年不是你死乞百赖地追的人家么!你没事喝那些酸辣猫尿有什么意思?犯了错,就向人家陪个不是嘛!男了汉大丈夫,在自己老婆面前低头不算丢人。”
又对小赵安抚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就这一次,把那离婚起诉状子撤了吧,好吗?小赵。”
在人们眼里,天津西郊的杨柳青镇比起天津市里来起码要低半个格,人家小赵能屈尊下嫁跟你薛希结婚过日子,说不定是你家祖上哪辈子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你还不知足是咋的?
出乎我的意料,两个人的态度都异常坚决:离!
不久,队里传来了其他团场的消息,说玉门镇、安西县、敦煌县那边的黄花、饮马、小宛、西湖等几个农场的知青农工为了能够办理成回家返城的手续,假离婚成了风。一时之间,人们都来钻这个法律政策的空子,集体闯红灯就没人觉得丢人脸红了。因为好些城市有明文规定,只有原籍属于自己城市出去的独身知青才能被接纳回城,天津就在此列。地方当局也有自己的难处,考虑到,在当时固有的计划经济体制下,本来知青返城给他们造成的就业压力就够大了,如果突然间拖家带口涌进一大帮子人来,吃粮、就业、住房、入托、就医、就学等一系列问题更是难以解决,于是就“因地制宜”地设置了这样一道非人性化的门槛。
政策就是区别对待。不过任何政策,即使你设计得再缜密也会有漏洞可钻。你在那儿明修栈道,围追堵截,我这儿就会暗渡陈仓,瞒天过海,许多人不得不打起了假离婚的主意。据说酒泉农垦分局所在地玉门镇的民事法庭最近一段时间门庭若市,也有的家庭假戏真做,弄假成真,哭闹成一团,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被无故抛弃者的痛苦和无助你不知该是多么揪心!
有一点是我感到非常欣慰自豪,在我所认识的山东人中,没有一对夫妻因这事搞假离婚,真离婚的更是没有案例。除了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形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浓重情感,更主要的是,由于齐鲁大地上儒家文化思想的熏陶,那种一代代形成的传统观念真是根深蒂固,即使生活再艰难,他们也跨越不了这道心理障碍和道德底线。与此成为相匹配对照的是,山东省所有的城市在接纳返城兵团知青时也表现得非常豁达大度,不管你配偶的原籍是哪里,也不论你是因什么姻缘结合的,只要一方是知青,夫妇想要回来就照单全收。接收单位安置起来暂时有困难的,就在父母兄弟姐妹的工作单位给搞上个“大集体”、“小集体”之类的企业让你先挣碗饭吃。没地儿住就在郊区租民房暂时过渡,由单位给予房租补助。难怪人家对我们山东人总会高看一眼,“仗义”一词绝不是浪得的虚名,是多少辈子积攒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可惜这事不能也没法参与国家和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这可真是个大遗憾。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薛希才跟我说了实话。他知道我和张洪运的私人关系比较好,想让我递个小话给通融通融,在办理这个案子时网开一面行个方便顺利解决。
离婚还要托人情走后门,这是亘古未有的奇闻。这种怪诞的事情就发生在特定时期的特殊地方。
这次是我主动上门去找到的张洪运。他听完我的讲述,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你要对我说明白,他们到底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
“假的怎样,真的又如何?”我问。
张洪运当即脱离开朋友交情的随和态度,就像端坐在法庭的办公席位上一样,严肃认真地说:“假的就给他离;真的坚决不能离。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亲嘛!这个道德常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才大胆地对他实话实说:“假的,我敢保证,百分之百是假的。”
“我信你,”张洪运知道我的为人,说完后,谨慎地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这可不是开玩笑,咱先把丑话说在头里,要是出了娄子你可得要兜着。”
我说没问题,我用自己的人格来担保。
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张洪运自然确信我的担保是真诚的。
薛希和小赵的婚就这样顺利地离了,也装模作样地经过了法庭的正规调解过程,无效;又“分居”;然后大功告成。
后来,他给我讲了整个假离婚案的审理过程,其中有一段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记录在案,也权算是那个时代的留疤:
审判员问:“原告,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
小赵:“他喝酒,喝了酒就发酒疯,砸家具,打我,打孩子。”
审判员:“他过去有酗酒的毛病吗?”
小赵:“结婚前没有,也就是最近以来才有的。先前他伪装得可象了,我就是被他给骗了。”
审判员:“他打过你几次?”
小赵:“三次。”
薛希抢答道:“不对,是五次。”
审判员:“慢点,说准确点儿,到底是三次么还是五次?”
小赵:“就按他说的算吧,五次。”
薛希犹豫了一下,好像是有点说重了,冤枉了自己,心理上有点过不去,嗫嚅着说:“还是说三次好吧!”
这种情景,类似于阿Q当年在公堂上画圈圈儿,只在乎圆与不圆,不管它的内容是真是假,结局是死是活了。
“就是五次,那一次你砸东西,开始时摔了个杯子,后来又砸了把茶壶,前后可以分成两次来算的。”小赵不同意,坚决纠正并特别加以说明。
审判员换了另一个询问方向:“打得厉害吗?”
小赵:“头被打破了,腰也伤了,我还住了医院。”
“有住院的病历和有关检查记录证明吗?”
“不是住院,是去医院找大夫给看过。” 薛希抢着插话纠正。谢天谢地,幸亏他想到这一着,再不纠正就继续编不下去了。
“哪应该有诊断病历或证明书吧?” 审判员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这个……”
小赵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想到,半年前自己干活时不小心崴了脚,确实是去过农场医院就诊过,还拍过X光片子。她怎么会异想天开地将此事移植到这里来呢?连假话都编不圆,真是的!谎话经不住人家三番问,这一问肯定就要卡壳了。
“让我给撕了。” 薛希机智地接过来,把屎盆子直接给自己扣到了头上,顺利躲过了刚才不小心挖下的坑。
小赵坚决地说:“没嘛说的,一天也不能在一起过了。孩子归我,东西全归他……”
这是哪儿的事啊!除了其中意外的插曲,大部分情节都是我帮着他们胡编乱造的。这个剧本我们在家里曾经编排演练习过好多次。好处是包括审判方在内我们大家都知道要达到的目的在哪里。没有人再较真地刨根问底,后面完全是按照台面上必经的最后调解程序走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草草结案了。财产分割,子女抚养,一切都是严格按照国家法律程序来办的,严丝合缝,毫无差池。
从此以后,薛希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两人和好如初,队里的人都心照不宣。薛希开始跑里跑外为小赵办理返城手续。小赵的爸爸以急就章的速度从工作岗位上提前退了休,小赵带着孩子顶替他返回了天津。临走的时候,还是我和薛希到酒泉火车站去送的,夫妻二人热泪拥抱,难分难舍。那种情景让人既高兴激动又痛苦难受,真是笑中含泪或是泪中带笑。
这种分离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终于走了一半,另一半也就不远了。
此后的复婚也不存在什么问题,但麻烦事还是出在了薛希身上。当时的形势是,在大呼隆返城的风潮中,人心散了,那些原籍不予接纳的知青和本来就是从郊区农村来的“支青”也跟风闹哄着回家。国家的户口政策有规定,办不来接收方的准迁证是不能迁移户口的,而持有农业户口者是不能随意进城的,这在当时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农垦系统兵败如山倒,知(支)青们回家心切,根本不管它这一套,越闹腾越厉害,说什么也拢不住人了。地方当局没有办法,下了个文件,干脆把户口开给你,让你自己装在口袋里随身带着,哪里发财就往那里去吧,这就是以后接踵而来的所谓“口袋户口”问题。
这是发生在1981年后的事情,此时我已经顶替父亲调回到了青岛,与薛希他们失去了联络。
三十年后,在一次兵团战友的聚会之前,我辗转打听到了薛希的电话,他在天津与我通了话。我问了他分别后的情况,他叹了口气说:
“别提了,老伙计,这么多年来,我的户口揣在口袋里,一直都是个黑户。在天津可不比在甘肃,没有户口可真是遭老罪了,全家三口挤在丈母娘家那两间不见阳光的小屋里,全靠小赵一个人在街道企业挣那点微薄的工资过活。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到处需要钱。我这人一向又好面子,为了生活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出去倒腾卖青菜,给人修鞋,蹬三轮拉货,打扫卫生,打小工,给人家刷房子,几乎什么活都干了。说实在的,想想还不如当时我们在甘肃的兵团农场呢!”
想起当年薛希风华正茂,风风火火的样子,我不禁同情地问道:“现在呢?”
“现在还算可以。”他说,“我们这帮人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就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办,一起到上级领导机关去上访。你别说,天津市政府还真不错,去年专门下发了个文件,给我们落上了户口,补了份劳动保险手续,现在每人每月可以领到900多块钱的养老金。更重要的是,如今我是个真正的天津市里的人了,可以理直气壮地直起腰板来在大街上走路,孩子也不再遭歧视受委屈了!”
唉,我的老伙计啊,苦熬到六十多岁,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算是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
祝福你,老伙计,一路走好!
补记:最近有消息说,薛希去世了,刚到古稀之年,成为真正的“天津人”后大概不到十个年头,也算是叶落归根,心满意足,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