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建国,五十出头,在县城开了家小修理铺。平常闲着没事儿,就爱听街坊邻居讲讲家长里短。老刘家的事儿,可能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让人唏嘘的一段了。
老刘家在我们镇上住了三代人,祖上就是地地道道的农家人。老刘和老伴儿吴大姐,一辈子就盼着一个事——生个大胖小子,传宗接代。可老天爷跟他们开了个玩笑,生了个闺女刘兰。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严,老刘家交了不少罚款才生了二胎——还是个闺女,刘菊。两口子心里别提多失落了。
不过好在刘兰争气,嫁了个城里人,家里条件挺好。倒是刘菊给老刘夫妇找了个乡下女婿小张,憨厚老实那种。
小张从小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却勤快得很。结婚那天,小张连个像样的亲戚都没请来,就他师傅来了,还喝得烂醉,衣服上带着机油味儿。老刘那天看女婿的眼神,怎么说呢,像看着一件次品。
婚后小张进了镇上塑料厂,每天起早贪黑,工资倒是不低。刘菊在县医院做护士,两口子日子过得还行。老刘和吴大姐就巴望着抱孙子,眼瞅着周围人家都有了小子,老两口心里那个急啊。

然后事儿就来了。
第一胎,刘菊生了个闺女,取名小艺。
老刘脸上挂不住,但还能忍。他那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没事,下胎肯定是个大胖小子。”家里买的小衣服,全是蓝色的。
吴大姐嘴上不说,却把孩子的尿布洗得特别认真,每次都用开水烫。我侄媳妇儿在医院上班,跟刘菊关系挺好,悄悄告诉我,刘菊月子里天天哭,怕爹妈嫌弃。
小艺满月那天,老刘请了一桌饭,我去吃了。席间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眼睛红得像兔子,却硬说是灯光刺眼。
第二胎,又是个闺女,叫小巧。

消息传出来那天,老刘家门都没开,连售货员送煤气都没人应。我路过看见小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袋子奶粉,愣是进不去门,最后是在台阶上坐了一宿。
那阵子小张总往酒铺跑,一个月胖了能有十斤。刘菊则瘦得厉害,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有次我去医院看我那毛病,远远见着她在走廊尽头,低着头抹眼泪。
最糟的是第三胎。
说起来也奇,那年刘菊都35了,本来都不打算要了。结果一个体检,发现怀上了。这下全家都紧张起来,老刘甚至开始信起了迷信,到处找人算命,看是不是能生个男孩。
结果,又是个闺女,叫小满。
这回连接生的红鸡蛋都没派,村里传得可难听了。说是小张”种”不行,说是刘家祖坟冲煞,说是刘菊命里带克……难听的话能捂住嘴,可那眼神遮不住。

小张的师傅当时跟我喝酒,叹口气说:“这孩子命苦啊。”我问他怎么说,他把声音压低:“小张刚出生就被丢在了福利院门口,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没有家的感觉。”
小满出生后第三天,出事了。
那天下着小雨,老刘和吴大姐收拾了行李,一声不吭搬去了女儿刘兰家。就留了张便条在桌上:“你们两口子好自为之吧,要不是看在闺女的面子上,早就断绝关系了。”
刘菊那天从医院回来,看见便条就昏过去了。
更让人心寒的是,老刘夫妇把所有户口本、存折都带走了,连刘菊小时候的照片都不剩一张。好像要把这个家从记忆里彻底抹去。
小张没哭,就是抽烟,一天能抽三包。他请了一周假,白天照顾刘菊和三个女儿,晚上就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一坐就是一宿。

有次我去送点青菜,看见院子里的垃圾桶塞满了烟盒,盖子都盖不上。小张坐在旁边的矮凳上,膝盖上放着个搪瓷脸盆,盛着一半洗澡水,水都凉了,他也不倒,就那么发呆。
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苦笑着说:“建国哥,我这辈子就想有个家,结果还是搞砸了。”
日子还得过。刘菊坐完月子就回医院上班了,小张更是拼命工作,后来自己开了个修理部,什么都修,从自行车到收割机,手艺越发精湛。乡亲们都夸他肯干,能干。
但谁都看得出来,两口子有心结。尤其是春节,别家热热闹闹,他们家连个长辈都没有。看过年联欢晚会时,电视里的”全家福”画面一出来,刘菊就找借口去厨房忙活。
三个丫头倒是懂事,从小就帮着分担家务。我记得有一年腊月,那时小艺才八九岁,已经能带着两个妹妹去集市买年货了。三个小姑娘排排走,大的拉着二的手,二的拉着三的手,远远看去,像串糖葫芦。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小艺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医,说是要跟着妈妈的脚步走。小巧在县高中,学习也不赖。小满更是活泼,整天跟着她爸修东西,一双小手灵巧得很。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店里收拾准备关门,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两个老人。定睛一看,不是老刘和吴大姐嘛!两人比十年前苍老太多,老刘的背都驼了,吴大姐的头发全白了。
我心想,这是回来了?忙过去打招呼,老刘勉强点点头,问我小张家住哪。我一听就明白了,给他们指了路。
后来是刘菊告诉我的,那天她正在准备晚饭,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愣住了——十年不见的爹妈就站在门口。老刘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吴大姐直接跪下了,抱住刘菊的腿就哭。
屋里传来小满的声音:“妈,谁啊?”
吴大姐听见,抬起头来,看着门里探出三个脑袋,都是女孩子。她哭得更厉害了。

老刘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闺女,爸爸对不起你……”
原来,这十年里,老刘夫妇在大女儿刘兰家也不好过。刘兰嫁的是城里做生意的,家境不错,但婆媳关系紧张。没多久,刘兰就建议父母去养老院,说是那里条件好,有人照顾。
老两口不愿意,但又不想添麻烦,就搬去了养老院。那养老院是私人开的,表面光鲜,实际上管理混乱,饭菜差,还经常断水断电。最难受的是,老刘住在三楼,每次膝盖疼得厉害,上下楼梯都要人扶。
吴大姐去年得了轻微中风,瘫在床上三个月。刘兰来看过几次,带了些补品,但总是匆匆离开。老刘只能自己照顾老伴,连擦身子都是他一个人做。晚上睡不着,就偷偷看小时候留下的全家福,想起另一个女儿和那三个从未见过面的外孙女。
去年冬天,老刘在养老院的公共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小张的修理部被评为”诚信经营示范户”,镜头里小张站在三个女儿中间接受采访。最小的女儿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教我们要诚实,要坚强,要善良。”
老刘看着电视里的外孙女,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老伴回到了刘菊家,三个外孙女围着他们叫爷爷奶奶。醒来时,枕巾都湿透了。

我听刘菊讲这些时,她手里握着一个陈旧的布袋,说是她爹妈带回来的。打开一看,是三个外孙女的红包,十年来,每个春节都有,只是从来没寄出去过。每个红包上都写着名字:小艺、小巧、小满。
那天晚上,小张回来,见到老刘夫妇,先是愣住,然后二话不说,跪下就磕了三个头。老刘赶紧扶他起来,说:“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啊!”
一家人哭成一团。
最感人的是三个女孩的反应。小艺已经上大学了,当晚就打电话回来,听说爷爷奶奶回来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巧和小满更是直接扑进老两口怀里,亲热得像是从来没分开过。
小满还神秘兮兮地拉着爷爷奶奶去她的小房间,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说:“这是爸爸给我的,说这是我爷爷奶奶,让我每天都要看看,不能忘记。”
那是老刘夫妇年轻时的合影,被小张珍藏了多年。

小张告诉我,刘菊这些年从来没在孩子们面前说过老人的坏话,反而经常讲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故事,说他们人很好,只是有些传统观念放不下。每年过年,还会准备爷爷奶奶爱吃的菜,说是”盼他们回来”。
我去看望他们那天,小满正教老刘用智能手机,小巧给奶奶梳头发,刘菊在厨房忙活,小张在院子里修自行车。那场景,怎么说呢,就是我们常说的”其乐融融”。
老刘拉着我的手,红着眼圈说:“建国啊,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离家出走。如今想想,孙女也好,外孙女也好,都是自己的血脉啊!我们老两口这是造了什么孽,差点错过了这些懂事的好孩子。”
我问老刘,打算怎么安排以后的生活。
他看了看忙碌的一家人,说:“就住这儿,哪也不去了。我还能动弹,帮着看看院子、浇浇菜,也能帮上忙。”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这是我和她奶奶这些年的退休金,都没舍得花,留着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后来听说,那存折上有十多万呢,全都留给了三个外孙女做学费。
小张特意腾出一间朝阳的房子给老两口住。搬家那天,我去帮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是全家人的合影。老刘坐在中间,怀里抱着小满,脸上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前些日子,镇上办”最美家庭”评选,老刘家获了奖。领奖台上,一家人站成一排,老少三代,其乐融融。台下有人问小张,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记恨公婆。小张笑了笑,只说了句:“一家人,有什么好记恨的。”
我常想,人这一辈子,钱再多,没有亲情也是枉然。老刘一家的故事,说到底,就是一个”和解”的故事。放下成见,重拾亲情,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眼下又快过年了,我昨天路过老刘家,看见院子里晾着一串红辣椒,老刘正在教小满包饺子,那丫头包的饺子皱皱巴巴的,可老刘却夸得天花乱坠。吴大姐坐在阳光下择菜,不时抬头看看他们,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人啊,犯了错可以回头;家啊,散了也能团圆。
这不就是咱老百姓最朴实的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