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情债堆积如山时,究竟该如何偿还?
我的夫君云逸做出了他的抉择。
为此,我不顾生命危险,偷偷请大夫为我开颅清除淤血,只为找回前半生的记忆。
我已在外漂泊了十一年。
是时候回去了。
即便面临死亡。
我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而不是那云家的墓穴之中。
他想与我生同眠,死同穴。
这绝无可能!
1
再次拒绝云逸进房后,他的眼眶泛红。
隔着门,他质问我:「那我该怎么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他做不到。
他曾救过昭阳郡主的命,半年前,昭阳又为他挡剑受伤,时而正常,时而痴傻。
他们二人,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所以在上个月,昭阳被人下药的那天,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给予昭阳慰藉。
若不是昭阳无意间说漏了嘴,我至今都会被蒙在鼓里。
我想不明白,昭阳身边侍卫众多,相府里的男丁更是数以百计。
单身汉那么多,为何救人的偏偏是已经成家的云逸?
「因为昭阳只信任我一人,别人根本无法靠近她!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时的情况根本容不得我有片刻耽搁。」
「药性猛烈至极,多迟疑半刻,都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损害!」
这样的争执我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他总有他的理由。
不是说昭阳怕生,就是担心别人会传出去坏了昭阳的名声,所以思来想去,只有牺牲他才能守住秘密。
云逸苦苦解释,却始终得不到我的谅解。
那扇双开的雕花木门,如同大山一般横亘在我们之间。
已经连续半个月,他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碰到。
最终,在昭阳亲自送礼道歉,却被我拒之门外,而后割腕自残的那天。
他的耐心耗尽,脾气爆发。
他怒气冲冲,砸坏了门窗。
他像扔垃圾一样,将我的衣物扔在了湿漉漉的院子里。
他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到了蒙蒙春雨中。
他说:「这是我赚的钱,是我创下的家业,没资格住在这里的人是你。」
他的眼中满是雾气,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嘶哑。
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他讥讽我的嘴脸。
他问我:「天地广阔,你就没地方可去了吗?你这么有骨气,眼里容不得沙子,为何非要赖在我家里?」
没错,这是他家。
我脚下踩着的,是他们魏国的土地。
我不过是一个连自己身世和故乡都忘却了的流浪者。
但他似乎忘了。
当年我之所以留下,是他苦苦哀求的结果。
2
十一年前,我在河边醒来,失去了所有记忆。
还遭到了别人的追杀。
我只好投靠了一名游商,才侥幸逃出楚国,来到了魏国的边陲。
然而,一场偷袭让我们走散了。
我险些遭到流民的糟蹋,是婆婆柳芳将我救了下来。
她把我带回了深山里的老宅,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后来,她还亲自为我和她的大儿子云逸做媒。
她说云逸为人正直、老实,没有花花肠子,绝不会亏待我。要是他敢亏待我,她第一个替我做主。
那时的云逸满脸青涩,红着脸向我示好,紧张得结结巴巴、手忙脚乱的样子总是让我忍俊不禁。
他心疼我走不惯崎岖的山路,便花了一年时间,徒手搬石,将下山的陡峭山路修成了平整的石阶。
两侧的山坡上,都被他种上了我最爱的木兰。
他还为我引来活的泉水,搭建了长长的花廊。
那时的少年双手满是水泡,脸庞被烈日晒得黝黑,看向我的目光中透着炽热与卑微。
他说:「婉妹妹,就留在这里,好吗?」
他知道,我有回不去的楚,离不开的魏。就像一颗漂泊的浮萍,找不到归处。
可他现在却问我,世界如此宽广,我为何不去别处看看……
我听见上房里传来婆婆痛苦的呜咽声。
我知道,她是在替我表达愤怒。
但四年前的一场大火让她全身瘫痪,喉咙也受到了严重损伤,她早已无法发出清晰的音节。
不过,云逸是她的亲儿子,他会照顾好她的。
我收拾了几件衣裳,擦去脸上的雨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书名【情债梦归时】,内容来自 「纸糊」。
3
大夫说,我脑中的淤血已经散去。
记忆的恢复,只需要一个契机。
到那时,不用云逸提醒,我也会离开。
我身无分文,在巷道尽头的板车下躲了一夜的雨。
清晨,被准备出摊卖馄饨的柳婶发现了。
柳婶心地善良,递给我一把厢房的钥匙,说:「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房间空着也是浪费,你要是不嫌弃,就住下吧,正好给我做个伴。」
柳婶家的大黄很亲人,咧着嘴给我带路,尾巴摇得都快断了。
走到拐角处,它还会停下来叫两声,提醒我跟上。
我住了下来。
柳婶出摊的时候,我就在家为她准备一日三餐,分担家里的活计。
有空的时候,我就四处打听近期要离开魏国的游商。
云逸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出行时正好要路过柳婶家,我们遇到过几次。
但我不理他,他也装作没看见我。
狭窄的巷道里,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谁也不会靠近谁。
曾经我们做尽了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如今却生分得如同陌生人。
四月中旬。
昭阳的纸鸢飞过院墙,挂在了柳婶家那棵挺拔的银杏树上。
云逸进院去捡的时候,昭阳被大黄咬了。
她还吓得尿湿了裤子。
闻声赶来的云逸一脚踢得大黄嘴吐鲜血,摔在墙根奄奄一息。
他任由昭阳扑进他怀里,颤抖着诉说事情的经过。
她说,是我指使大黄咬她。
我辩解说是昭阳主动挑衅大黄在先,所谓的咬痕,是昭阳自己用簪子戳的……
但我只看到云逸满脸的不耐烦。
云逸侧身,挡住了昭阳狼狈的样子,冷着一张脸,眼里满是失望。
他一字一句地说:「苏娘子,生而为人,请你善良一些。」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眼里满是雾气。
苏娘子……
九年前,我与他定亲,他望着我的眼里满是温柔,深情地喊我婉婉。
八年前,我嫁给他的那晚,他把我压在大红鸳鸯喜被上,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动情地唤我娘子。
四年前,我为他身怀六甲,却经历了流产毁容,依然坚强地忍受着两地分隔,为他操持家里,侍奉瘫痪的婆婆。
直到半年前,他在京中买了院子,我才和婆婆一起搬了过来……
从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
十年的朝夕相伴,诚心相待,换来的却是他一句「苏娘子,要善良」。
4
一连几天,昭阳都没有出府。
反而丞相府里去的大夫一拨又一拨。
人们都在传言,说昭阳郡主生病了。
病得很严重。
第五天,我像往常一样去给柳婶送餐,正好遇到昭阳的亲哥哥——魏朝首辅秦元奎回府。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袍男人带头,带着十几名亲卫骑着高头大马,在京城的街道上疾驰。
衣袍猎猎作响,气势惊人。
路人、摊贩无不惶恐避让,生怕慢了一步。
后来听说,首辅之前一直在南疆,目前还担任着行军大总管一职。
这次回京,十分仓促。
云逸突然找到我,让我给昭阳道歉。
他说昭阳被狗咬后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抽搐不止,大夫诊断是得了疯狗病。
而疯狗病,几乎无药可治。
首辅大怒,回府后杖责了所有侍卫。
有三个人承受不住,当场断了气,被连夜扔到了乱葬岗。
「我作为她的贴身侍卫,自然要负主要责任。」
「大人询问当日的事情,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就一人承担了下来。他要杀我,是芷芷拖着病殃殃的身体下跪替我求情,大人这才作罢,只是打了我三十杖以示惩戒。」
「大人为了芷芷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芷芷不揭发你,是芷芷心善。但你不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生而为人,不该这样恩怨不分。」
你听听,一口一个芷芷,叫得多亲热。
我看着他说:「所以即使证据摆在你面前,你也不信,是吗?」
大黄被棍棒砸破的头,以及昭阳头上带着血丝的发钗。
甚至昭阳所谓的疯狗病。
只要他去了解一下,就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但他不愿意。
云逸低声喝道:「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因为这件事,她现在还高烧不退!」
「况且芷芷尿裤子,你也是亲眼看到的。她贵为首辅的亲妹妹,陛下亲封的郡主,会这样自损尊严吗?」
说到底,他还是相信她,不相信我。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悄悄吸了吸鼻子,冷笑道:「那就看看她会不会死,她死了,我就相信她是无辜的!」
「你……」
云逸被我气得胸口都鼓了起来,病态的脸上更加狰狞。
我昂着头,抿着嘴与他对视,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
云逸沉默地看了我半晌,最终后退两步,与我拉开距离。
他摇摇头,无奈又悲痛。
低声却清晰地说:「我记忆中的婉婉,温柔善良,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我忍着心口的酸涩,追到门口冲他喊道:
「我记忆中的云逸,也从来没有这么愚蠢!!」
喊声被风吹散在夜色里。
我看见他的身影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他不知道。
失望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书名【情债梦归时】,内容来自 「纸糊」。
5
凌晨,天色还未亮,我就起床帮柳婶剁肉馅。
突然,几个黑衣人翻墙进来,把我捆了起来。
他们堵住我的嘴,给我套上麻袋,塞进了马车。
趁着城门刚开,把我运出了京城。
马车颠簸了很久才停下来,我又被人扛出来扔在地上。
地面硬邦邦的,撞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四周狗吠声不断。
我倒在地上,透过麻袋的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男人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他身材高大,气宇不凡。
我又看到他那双绸制长靴朝我走来,在离我面前三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再往上看,是奢华的阔袖长袍。金丝绣制的精美花纹,上等玉质腰带,无一不彰显着此人身份的尊贵。
突然,他腰间的一件熟悉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
一枚雕刻着木兰花的白色玉佩。
那是我的!
我从失忆起就一直带在身上,后来,我把它作为谢礼送给了带我来魏国的游商:林书……
一年的相处,让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他答应带我看遍京城的繁华,去更北的地方骑马。
是林书?
我激动地挣扎着,嘴里呜呜叫着。
「闭嘴!」
却被黑衣人狠狠踢了一脚腰腹。
我听见黑衣人喊他「相爷」。
又听见男人的声音低沉,慵懒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说:「什么时候把这个毒妇分食干净了,再来向我禀告。」
是林书!
真的是林书!
那个袒护亲妹作恶,无限制给她撑腰的魏朝首辅,竟然是林书!
难怪他曾经说可以带我在京城横行无忌。
原来,林书就是秦元奎本人!
秦元奎离开后。
黑衣人摘掉我身上的麻袋,在解开绳索之前,还拿匕首在我的胳膊和腿上快速划了几刀,任由皮肉外翻,鲜血汩汩地流在地上。
十几条恶犬似乎饿了很久,盯着我的眼睛发红,脖子上两指粗细的链条被挣得咣啷作响。
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得恶犬异常亢奋,它们亮着尖细的獠牙,流着口水,等黑衣人一解开链条,就争先恐后地朝我扑来。
我心里充满了恐惧,也像疯了一样,忍着痛捶打它们,掰开它们的狗嘴,抠它们的眼珠子,腾不出手的时候,就用嘴去撕咬……
狗子一条一条地倒下。
黑衣人对我的蛮力感到惊讶,拔剑上前,准备亲自结果我。
却被一把破空而来的匕首穿透了胸膛。
我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朝我跑来,颤抖着声音唤我「小不点」。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凄然的俊脸,飞扬的白发。
这是从哪儿来的神仙啊……
长得可真好看。
印象中,好像唯一能和他的容颜相媲美的,就只有毁容前的我自己了。
我臭美地想着,然后精疲力竭,倒在了来人的怀里。
6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梦见了巍峨的楚宫,浪漫的楚辞,金浪起伏的油菜花海,烟雾迷蒙的梅雨,层层叠叠的满塘荷叶。
梦见了宫廷盛宴上,自由奔放的楚歌,和精彩绝伦的口技表演。
梦见我脱了鞋袜,在清凉的小池里畅游,金色锦鲤在我身边钻来钻去,轻柔地吮着我的全身……
我梦见了洞庭湖玉簪似的银鱼,用熟猪油一煎,又酥又嫩,鲜香可口。
还梦见,我曾经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少年。
但他屡次推开我的手,说什么丈夫应当为国效力,破敌就像推山一样容易。
他恨我把他困在楚宫的四方天地里,让他接触的只有儿女情长,宫人的勾心斗角。
害他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他说外面的天地那么宽广,如果我真的喜欢他,就应该放他去闯荡一番。
我梦见我在十五岁生辰那天,亲自送他参军。
对他说:「做我的暗卫,委屈你了。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他转身走进军营,头也不回。
他离开后不久,楚宫发生了政变。
我为了保护幼弟引开杀手,受伤失忆,把他彻底忘记了……
十一年后的今天,我好像记起我是谁了。
我是楚室宫变那年,为保护幼弟而遭到迫害,导致失忆流亡的大公主:芈婉。
也是当今楚王芈承追封的亲姐姐——永宜长公主。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当年那个毅然离开我的少年。
满头银丝,白得刺眼。
我记得分开的时候,他不过二十岁,身手和容貌,即使在整个楚国,也是出类拔萃的。
就连我那眼光极高的小姑,都三番五次给我送礼示好,想把他要过去。
可惜他根本志不在此。
如今满打满算,他才三十一岁,怎么会平白无故地……
我用手背抹去眼角不自觉流下的热泪,虚弱的小脸上绽放出笑容。
故作轻松地调侃:「长瀛,才十一年不见,你怎么都有白发了!」
「才十一年吗?」
长瀛擦拭我额头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又感慨地说:「我还以为已经过了一辈子……」
7
打听到柳婶没有受到牵连,我才放心地笑了笑,安心地在客栈住了下来。
但我的高烧一直断断续续不退,我怀疑自己得了疯狗病。
因为那些恶犬一看就不正常。
而且秦元奎以为昭阳的疯狗病是我引起的,自然会报复我。
长瀛头也不回,墨色发带被小窗溜进来的风轻轻掀起,说:「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可是过了几天,我还是感觉不舒服。
时而亢奋,时而意识模糊,只想睡觉。
趁我清醒的时候,长瀛总是端来一碗灰色的药物,让我自己涂抹伤口。
药物很臭,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他说这是防止伤口感染的秘方。想尽快好起来,就得好好抹药。
我身上有很多伤口,大多集中在四肢,除此之外,胸口和背部也有。
胸口和腰上的伤口,我低头就能抹到。
背后和屁股上的伤口,抹起来有些费劲,需要借助镜子。
好在秘方确实有效。
连续涂抹四天,我的烧就退了,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我也问过长瀛这些年的经历,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
长瀛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头发白不白无所谓,不过是一张皮囊而已。
我反驳道:「那不一样,还是黑发更好看一些。」
白发看着,莫名地让人心里发酸。
怕他多想,我又安慰他:「不过你长得这么俊俏,白发倒多了一丝仙气,照样能让小姑娘着迷,应该不会影响你找媳妇。如果还没有对象,等我回了郢都,我来帮你介绍。」
长瀛被我逗笑了:「那不用了,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书名【情债梦归时】,内容来自 「纸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