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杨树下,王叔的小板凳放那有十多年了。
天暖和时,他总坐在那给过路的人讲他那些养猪的事,从猪崽挑选到饲料配比,听得人耳朵起茧。如今他那养猪场年出栏量都快赶上隔壁镇的国营场了,年轻人都说他是村里最会赚钱的人。
没人会想到,五年前,王叔差点没了命。
我是去年才搬回老家的,对王叔的事知道得不多。刚听说时,只以为是个普通的患病又康复的故事。直到上个月,我家水管爆了,喊了王叔来帮忙(他年轻时是村里唯一会修水管的,如今成了有钱人也不忘手艺)。
水管接好后,王叔在我家厨房洗手,我妈非要留他吃晚饭。结果这一吃,就听到了那个被村里人说了五年的故事。
王叔是个老光棍,今年五十出头,一辈子没结婚。他家祖上在村西边有块地,风水不好,年年收成都差。他爹早逝,他跟他娘相依为命。他娘去世那年,他四十岁,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我跟你们讲,那病来得邪乎。”王叔夹了块我妈炒的芹菜,嚼了半天才咽下去,“先是肚子疼,我以为吃坏了,吃了点健胃消食片就没当回事。”
村里那年流行种西瓜,说是能卖个好价钱,王叔心动,也种了两亩。忙起来哪有空去医院,那肚子疼就这么忍了大半个月。等西瓜坐住了,他才想着去镇医院看看。
“镇医院那个老王,就我初中同学那个儿子,”王叔咂了口酒,“你们知道他怎么说的吗?说我这是阑尾炎,早就该切了,如今都要穿孔,得赶紧上县医院。我那时候想,阑尾炎谁不知道,最多花个三五千,问题不大。”

到了县医院一查,医生脸色就变了。不是阑尾炎,是肠子里长了个东西,良性恶性还不好说,得做手术切了化验才知道。
“一听手术,我心里就打鼓啊。”王叔说到这,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没钱啊,我那时候手头就那么点钱,前前后后检查就花了一千多,医生说手术加住院至少要三万。”
我爸插嘴问:“你有新农合啊,应该能报销不少吧?”
王叔笑了,那笑里有点无奈。
“新农合能报销,但得先垫钱啊。再说了,我还欠着队长家两千块钱没还呢,那是我娘下葬时借的。哪有脸再开口?”
王叔说,他当时就想,算了,大不了一死。死了倒也干净,这辈子也没攒下什么,没人惦记,没人牵挂。他办了出院手续,背着简单的包袱就回村了。
村里有个老中医,姓陈,老人家八十多了,眼睛还跟猫似的亮。王叔去找他看了看,老头摸了他的肚子,叹了口气,给开了几副中药,让他回去慢慢调养。
“那药苦得要命,喝了半个月,肚子还是疼,人都瘦脱相了。我就知道,这病不是那么好治的。”
这事后来传到了村支书耳朵里。那时候村支书是老李,今年已经退了。老李直接骑着摩托去王叔家,看到他躺在床上,黄得像张纸,当场就急了。

“你小子怎么回事?要死也不吱一声?”
王叔说他不想麻烦任何人。老李气得跺脚,二话不说把王叔扛到了摩托车上,一路颠到了镇医院,让医生开了转院证明,又送他上了县医院。
然后老李做了一件事,让全村人都没想到。
他在村口的大喇叭里通知全村开会。那天下着小雨,村委会的屋顶漏水,接了三个搪瓷盆在底下,叮咚叮咚地响。全村老老少少都来了,挤得那小会议室里闷热得很。
“王根宝得了病,医生说是肠子里长了个瘤子,要做手术,需要钱。”老李开门见山,“大伙儿有多少出多少,我先拿一千。”
说完,他从衣兜里掏出十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拍在桌子上。
底下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队长站起来:“我出五百。”
接着是卖豆腐的赵婶:“我出二百。”
一个接一个,村里人纷纷报数。有出钱的,有说帮忙照顾西瓜地的,还有说可以去医院陪床的。最后竟然凑了八万多块钱。

“我躺在医院床上,听老李跟我说这事时,眼泪哗就下来了。”王叔搓了搓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辈子,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管我的闲事。”
手术很顺利,那个瘤子切下来后送去化验,结果是良性的。王叔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就出院了。出院那天,老李开着村里的面包车来接他,车里坐着几个平时跟王叔关系不错的村民。
“你猜怎么着?”王叔问我们,眼睛亮亮的,“我回去一看,我那两亩西瓜,让村里人给我照顾得好好的,一个都没烂,都卖了个好价钱,足足卖了一万二。”
王叔回村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借的钱都记在一个小本本上,发誓一定要还。但村里人都说,那不是借,是帮忙,不用还。王叔不依,说这辈子一定要还,不然他睡不着觉。
“我就想啊,怎么才能快点把钱赚回来。”王叔放下筷子,看着窗外,“种地太慢了,打工年纪大了也不行。后来我就想到了养猪。”
养猪需要启动资金。王叔把自家那块地抵押了,从信用社贷了两万块钱,又用卖西瓜的钱添了点,盖了几间简易猪舍,买了十头猪崽开始养。
刚开始养猪那会儿,王叔一窍不通,跑了好几个乡镇去取经。他在枕头底下垫了本笔记本,每天晚上睡前都要记录当天学到的东西。
“那段时间可难了。”王叔笑着摇头,“猪生病了不知道怎么办,饲料配比不对猪不长肉,还有防疫这些,全都是问题。”
村里有人笑话他,说王根宝这是被病吓傻了,好好的地不种去养猪,非得赔个精光。

王叔不理会,依然每天早出晚归。他那几间猪舍旁边搭了个小棚子,棚子里放了张床,他干脆住在了那里,连家都很少回。
奇怪的是,王叔的猪真的养得不错。第一批猪出栏后,他居然小赚了一笔。
这一来,他来了精神,立马扩大规模,又贷了款,把猪舍扩建了一倍。村里人这才发现,王叔是真有两下子。
“养猪这事吧,看着简单,其实门道多着呢。”王叔说这话时,眼里有光,“饲料要定时定量,猪圈要保持干燥,生病了要及时治,母猪产崽时更得细心。我那时候,经常一晚上起来三四次去看猪。”
就这样,王叔的养猪场慢慢有了名气,周边几个村的人都知道王根宝家的猪肉好。
第三年,他的养猪场已经有上百头猪了。那年春节前,他特意去村委会找到了老李,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八万块钱。
“这是我还给村里人的。”王叔执意要老李收下,“你帮我分给当年帮过我的人。”
老李没收,说:“当年大家帮你,不是为了让你还钱。”
王叔固执地说:“不,这钱我必须还。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

后来老李想了个办法,他把钱收下了,但没分给村民,而是用这笔钱在村里建了个小广场,供老人们跳舞、打牌用。广场中央有块石碑,上面刻着”乡亲情深”四个字。这事王叔到现在都不知道。
如今王叔的养猪场已经是镇上的明星企业了,去年还被评为了”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他也从当年的穷光棍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猪倌王总”。
“钱是赚了不少,但我这人没啥大志向,够花就行。”王叔笑着说,“倒是每年都会拿出一部分钱,帮村里那些困难户。谁家有急事,找我借钱,我从来不问什么时候还。”
我妈插嘴道:“就像上个月刘家小子上大学,你不是给了一万块钱嘛。”
王叔有些不好意思:“那不算啥,就是举手之劳。”
饭后,王叔要走,我送他到门口。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村口的路灯一闪一闪的,电压不稳,照得人影子忽长忽短。
王叔突然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红塔山,皱巴巴的,看样子揣了好久。他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摇头拒绝说不会抽。
他笑了笑,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要不是那场病,我现在可能还在地里刨食呢。”他说着,烟雾在夜色中袅袅升起,“要不是村里人帮我,我说不定早就没了。”

我问他:“你当初怎么就想到养猪的?”
王叔弹了弹烟灰,眼神望向远处。
“那年在医院里,隔壁床是个养猪的,河对岸镇上的,姓张。他肺有问题,天天咳得厉害。我俩没事就聊天,他跟我说养猪的事,说他一年能挣十几万。我那时候想,要是我也能挣这么多,就能把欠村里人的钱还上。”
他顿了顿,又说:“那个张老板去年也不在了,肺癌,抽烟太多。他临走前,还送了我两头种猪。”
说着,他把烟头在地上捻灭,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随身带的小铁盒里。
“这烟是他给的,我不会抽,但留着,偶尔点一支,想想他。”
我突然注意到王叔的手,粗糙黝黑,上面布满了伤痕,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淡淡的疤。
“养猪不容易啊,猪犯起病来脾气大,咬人厉害着呢。”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摊开手掌给我看,“这道疤是第一年养的那头老母猪留下的,差点要了我半个手掌。”
远处传来一阵狗叫,王叔说得回去了,猪食还没准备完。临走前,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猪肉。

“刚杀的猪,给你妈炖汤喝。”
他把肉塞给我,不等我道谢就大步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远去,那背影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大,但却透着一股倔强。
回到家,我妈正在收拾碗筷,见我拿着肉回来,嘴里嘀咕着:“这王根宝,又拿肉来,上周才给的,这不是客气吗?”
但她还是接过肉,小心地放进了冰箱。
“这猪肉不一样,”她絮絮叨叨地说,“王根宝家的猪啊,吃的都是自己配的饲料,猪圈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肉质好。”
我爸在一旁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别光说人家好,当年人家有难,是我们村里人帮的。如今人家有钱了,不忘本,这才是真的好。”
我妈白了他一眼:“谁说不是呢。”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给王叔凑钱,我爸是出了两千的,几乎是我家当时全部的积蓄。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都是一个村的,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吗?”
这话听起来平常,可细想想,又何尝不是人间至理。

第二天早上,我去村口买早点,远远地就看见王叔坐在那棵老杨树下,正和几个村民聊天。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
王叔看见我,招手让我过去。他正给人演示如何挑选好猪崽,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认真劲儿,就像是在讲什么了不起的大学问。
我走近了,听见他说:“猪啊,跟人一样,得有灵气。眼睛要亮,四肢要结实,吃东西要积极……”
村民们围着他,不时点头。这一刻,王叔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哪还有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病得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没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回头望去,阳光下的老杨树,树荫里的小板凳,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还有围着他的乡亲们——这幅画面,不知为何让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那些帮助过王叔的人,如今或许也曾被他在不经意间帮助过吧。就像一个无形的轮回,爱与善良在这个小村庄里传递着,延续着。
这就是乡村的温度,藏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在需要的时候悄然显现,温暖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生命。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村口小广场石碑上”乡亲情深”四个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