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大师生死爱慾的想像重构

弧度漫谈 2024-03-06 15:07:05

布莱德利.库柏的蓝眼睛

这不是伯恩斯坦的传记,而是布莱德利.库柏对伯恩斯坦的临摹素像。

於声、於形,电影中建构的雷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被大量的时间错置(anachronism)讯息介入、扰动下,明显失真。

声音上,演员布莱德利.库柏浓浊的鼻音贯穿全片,未復现伯恩斯坦的声音,宛如开启时空跳跃的黑洞,让观者顿时坠入平行宇宙,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伯恩斯坦。电影模仿伯恩斯坦在伊利大教堂(Ely Cathedral)的马勒第二號交响曲《復活》的录影片段,库柏夸大造作的表演(mannerism)让乐迷看了尷尬不已,扮演声乐家珍妮.贝克(Janet Baker)、雪拉.阿姆斯壮(Sheila Armstrong)的歌剧歌手伊莎贝尔.雷纳德(Isabel Leonard)、罗莎.费欧拉(Rosa Feola),无论髮型、服装,都和本人有明显出入。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外观上,布莱德利.库柏那引起爭议的假鼻子,姑且不论「非犹太裔演员演出犹太裔指挥家」的种族论战,或是从面孔改造来放大犹太刻板印象,以结果论,假鼻子也不成功。化妆师改造下的「伯恩斯坦」,鼻形、面颊的弧度比本尊还要削尖、冷硬、难以亲近,气质反倒像同时代的奥地利传奇指挥家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或是据闻和伯恩斯坦过从甚密、亦为同志的美国歌剧指挥汤玛斯.席帕斯(Thomas Schippers)。

另一个让人出戏的原因,在於布莱德利.库柏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提醒他好莱坞大明星的身分,自信、狡黠、精明地目测一切,对人物的詮释更是放荡瀟洒、无所忌惮,如热力四射的小火球般四溅,完全是通俗爱情小说和影视作品中「高大、黝黑、帅气」(tall, dark, handsome)的男主角典型,缺乏了伯恩斯坦本人温文尔雅的內蕴气度。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然而,布莱德利.库柏的钻石般的明眸,亦成为启动歷史文本虚构化的枢纽,赋予指挥大师更多的阴柔特质,望向妻子、爱人、子女,摆动压抑的慾望,纵情一生、为爱而爱。情感热烈的蓝眼睛,让角色在虚构化的电影媒介中生出血肉,使「伯恩斯坦」这个人物从公眾眼中、音乐史上的「他」彻底裂解,浸入剧情片的敘述模式中。

电影中,伯恩斯坦导师谢尔盖.库塞维兹基(Sergei Koussevitzky)的谆谆教诲,劝导年轻的伯恩斯坦压抑同志慾望、娶费莉西亚为妻,编剧挪用了库塞维兹基的知名演讲:

「你得这样过生活(conduct your lives),这样在你上台指挥时,能真诚地告诉自己:『是的,我有权出现在这些乐迷面前,他们可以毫不羞愧地看著我,我有权这样做,因为我的生活和工作都很正派。』」

笔者曾经看过一个附庸风雅的网友留言,大意是:伯恩斯坦指挥的柴可夫斯基比其他的录音版本更深刻,原因是伯恩斯坦的同志身分,使他能切身体会(一样是同志的)柴可夫斯基的情慾压抑和道德挣扎。这则留言有两个问题:一是他不懂音乐;二是既然他不懂,乾脆就用武断的类比联想强加在伯恩斯坦的音乐詮释上,至少让他能微言大义、略显神通,结果形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濠梁诡辩。

儘管上述乐评无可议之处,但把这种思考模式套用在伯恩斯坦的生平改编上,確是能迸发出情感绵密火花的捷径。

譬如,布莱德利.库柏借用伯恩斯坦在《面对面》(Person to Person)访谈所言:「如果你同时拥有两种性格(指挥、作曲),我想这意味著你变成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布莱德利.库柏重新拆解原文中指挥家/作曲家的角色分化,作为伯恩斯坦身为音乐大师/不忠丈夫、阳刚领袖/同志男性、异性爱人/同性爱人等等,种种双面失衡的人生衝突。本片以「情」和「慾」的断裂和衝突作为史实/虚构的分岔起点,告別歷史上的伯恩斯坦,转身用艺术想像的动力,重新去剖析、解读指挥家(conductor)的双面人生:指挥乐团和歌剧(conduct orchestras and operas)、处理私生活(conduct his own private life)。放下指挥棒和乐谱的伯恩斯坦,在私领域中如何面对同志真我的脆弱性,还有与妻子的貌合神离、生离死別?

在布莱德利.库柏和指挥家亚尼克.聂泽-赛金(Yannick Nézet-Séguin)的通力协作之下,他们掌握了银幕挤压、扭曲线性时空產生的非顺序跳动、破碎化、可重复的「电影时间」之幻觉,透过影像、音乐的再製、剪接、回溯、重组,以平行时空化的人物敘事,来改造歷史的线性发展进程,重建出个人化、私密性的「指挥大师」伯恩斯坦,再在电影中反覆、无限制地播放,使他和费莉西亚一生的爱恨可以在虚擬的平行空间运转下,循环再循环、延伸再延伸。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电影重现了伯恩斯坦的几个访问片段,包括 1955 年的老牌名人专访节目《面对面》,还有乐评家约翰.格伦(John Gruen)在 1967 年的访问。

收音机里,数位重现的传奇媒体人爱德华.默罗(Edward R. Murrow)音声,和布莱德利.库柏、凯莉.穆里根饰演的伯恩斯坦夫妇交叉应答,形成了古/今、虚/实、史/剧的多层次交缠和错身。在近身拍摄、交叉剪辑、精省的高画质影像处理下,对歷史档案逕行修改,演员布莱德利.库柏和伯恩斯坦明显不像的音嗓,在语词的每个间隙、停顿、重复、速度变化当中,置入本尊语气中没有的迟疑踌躇,藉此把角色的爱情/情慾挣扎投射到这段表达音乐观点的谈话当中,也赋予「伯恩斯坦」更多脆弱、敏感的阴柔面向,一方面需要扮演伟大音乐家、好丈夫,一方面却难以解消他压抑在面具底下的同志爱慾。

布莱德利.库柏这种「情动於中,故形於声」的歷史人物詮释,也延续在 1967 年的访问重现。大师阴鬱的「The world is on the verge of collapse」原本是对冷战衝突、核弹危机的时局所產生的悲观想法,但在电影当中却用来抒表和妻子费莉西亚感情破裂,致使创作生命停滯。

也就是说,比起如实地还原史实,布莱德利.库柏更关注的是如何把伯恩斯坦的爱慾纠葛纳入《大师风华:真爱乐章》的主题敘事中:一个犹太裔同志男子,如何在公领域贏得大师地位,得到世人的掌声和爱戴?又如何在私领域中,用异男的偽装来维繫和妻儿的感情,同时找寻同性慾望抒发的窗口?

电影中,伯恩斯坦为了隱瞒大女儿洁米自己的性取向而对她撒谎。讽刺的是,伯恩斯坦穿著一件哈佛大学的运动衫,上面用偌大的希伯来字母拼写出他母校的名字,谴责他的不真诚。(哈佛的座右铭是拉丁文「Veritas」,意思是真理。)另一幕则是伯恩斯坦要罹癌的费莉西亚倚靠在他的后背,藉此把自己的生命力贡献给她,费莉西亚把二人比作眼前池上的一对鸭子,是彼此的唯一挚爱,双双对对、相爱不渝。但把这段话对照到伯恩斯坦的惯性出轨,在画外形成一个控诉的声音,无形间戳破了这段平静动人的段落。

也就是说,布莱德利.库柏尽可能地在电影中加上他的註解,藉由这些清晰可辨的导演音声,重新理解伯恩斯坦的一生,来达到对人物內在世界的想像重构。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莉莉安.海尔曼被消失之后──女性在爱情与婚姻的困境

延续比照《面对面》录影和电影的对答,可以明显发现,电影中的费莉西亚在提到音乐剧《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时,特別加上真实影片中漏掉未提的音乐剧作曲家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的名字,並补充它的故事原型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另外,完全不提丈夫和美国女剧作家莉莉安.海尔曼(Lillian Hellman)合作的另一部舞台剧──描写圣女贞德故事的《百灵鸟》(The Lark)。

为什么莉莉安.海尔曼在《大师风华:真爱乐章》的「被消失」值得特別指出?首先我们要从她的事业成就来谈。在二十世纪初的美国,百老匯和好莱坞是白人男性的天下,在那样的时代里,莉莉安.海尔曼是少数几位突破重围,成功在戏剧、电影、文学圈佔有一席之地的女性剧作家。而她在 1934 年的舞台剧成名作《双姝怨》(The Children's Hour),在避谈男欢女爱、视同志为禁忌的年代里,大胆地探討女同志情慾、同性情谊、女性身分认同、女性困境,这些议题放在 21 世纪来看依然犀利前卫,也使得莉莉安.海尔曼在女性、女同志剧场/电影/文学史中的地位不容抹灭。

了解莉莉安.海尔曼后,我们再来討论:为什么她的消失,以及史蒂芬.桑坦、《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出现,会成为电影改编的刺点。

其一,史蒂芬.桑坦的名字被置入电影版的访谈,让成就音乐剧《西城故事》的四个主创──作曲家伯恩斯坦、编舞家杰罗姆.罗宾斯(Jerome Robbins)、剧作家亚瑟.劳伦兹(Arthur Laurents)、作词家史蒂芬.桑坦──在台词中重新被召唤、被归位,修正费莉西亚当年的疏漏,並颂扬这四位犹太裔男同志的文化贡献。

肯定男性/男同志、压抑写出女同志经典的女性剧作家,这个更动凸显出无论在艺文界、同志圈,男性总是以生理性別的先天优势佔尽红利,限缩女性的发展空间,尤其是伯恩斯坦身处的指挥圈,更是纯男性当道的封闭领域,间接呼应了费莉西亚对雷纳德所说:「別忘了你是个男人。」(弦外之音是,因为你是男人,所以更容易获得成功。)当然,雷纳德悬置半晌的答应「我从未忘记」,反映他同志真我与阳刚男性价值的挣扎,同时又无法否定男女权力不平衡的现状,雷纳德无法对费莉西亚坦承布公,埋下后者成为「伯恩斯坦夫人」后,沉默包容丈夫出轨的妥协之引。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抬举男性、使女性地下化的说白改写,还衍伸到电影名称背后的性別角力。《大师风华:真爱乐章》的英文名是《Maestro》,而非像揭露传奇大提琴家贾桂琳.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姐妹情仇的爭议电影《Hilary and Jackie》一样,直接以二位主角的命名为《Lenny and Felicia》。Maestro,意指古典音乐界的杰出男性指挥家、音乐家(与之相对的是女性的 maestra),阐明男性在百年古典音乐史上,不容撼动的优越地位。儘管身兼导演的布莱德利.库柏让凯莉.穆里根掛头牌,企望她能在奖季封后,但它的电影命名何尝不是一部缅怀伟大男性指挥,迫使女性埋没在大师风华下的意识形態操作?

其二,电影添加《罗密欧与茱丽叶》、刪去现实访谈提到的圣女贞德舞台剧,有目的地用莎士比亚的经典爱情悲剧,强调异性恋在传统文学史的神圣性位置,亦隱含电视镜头前的伯恩斯坦夫妇所代表的「模范夫妻」典范,一男一女、琴瑟和鸣,弘扬传统美国梦的「幸福论述」。

儘管莉莉安.海尔曼的名字在电影中被消失,她笔下的圣女贞德意象,却又如影隨形地缠绕在 费莉西亚的身上。综观费莉西亚的事业生涯,她即使在步入婚姻后也依然活跃在戏剧界、音乐界、社运界,像是她曾在阿图尔.奥乃格的清唱剧《圣女贞德》(Jeanne d'Arc au bûcher)口述演出贞德、在莉莉安.海尔曼戏剧名作《小狐狸》(The Little Foxes)演出、也在丈夫谱写的《第3號交响曲(神圣化)》担纲口白。然而,费莉西亚的成就在《大师风华:真爱乐章》中只是轻描淡写地被带过。连结到她在电影中所说:她不喜欢贞德的牺牲,亦不愿在婚姻中成为牺牲的那一方,无形间把殉教圣女的幽灵带入自己的婚姻和一生,为同志丈夫的不忠隱忍、奉献、受难,身后又要在「男性主人翁」的敘述视角下,继续披上贞德的外衣,被电影、被编导牺牲,化为照亮大师万丈光芒的火炬。

以歷史重探/改编的脉络来看,莉莉安.海尔曼的缺席,即体现了电影在文本上製造了微妙的想像裂隙,彻底地断开现实人物和虚构作品不必然(或不必要)的连结,在电影媒介提供的虚幻界域里,反向组译出雷纳德.伯恩斯坦和妻子费莉西亚相爱又撕裂、痛苦又彼此需要的关係,弥补歷史记述的空缺、完成对人物的再现。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古典好莱坞的后设语汇

导演布莱德利.库柏对好莱坞黄金年代的情有独钟,让剧情游走在真实和虚幻之间,贴近时代感的质地,让一个女人和同志男性的情愫如醇酒般酝酿,在老式片场摄影棚般的后设空间內,演起一场朦朧曖昧的甜蜜谎言。

电影镜头隨著伯恩斯坦音乐剧《锦城春色》的双人舞音乐的引导,让凯莉.穆里根饰演的费莉西亚在人造感鲜明的夜幕间登场。音乐隨著她的面孔被聚焦定格,升腾到情绪高峰,犹如许多早期好莱坞电影女主角的出场镜头。费莉西亚一袭长方垫肩的收腰裙装剪裁、黑亮的中长捲髮,標准的 1940 年代女性时尚造型,让人回忆起费雯.丽(Vivien Leigh)、芭芭拉.史坦威(Barbara Stanwyck)、珍.蒂尔妮(Gene Tierney)散发出的老式好莱坞巨星丰采。令人唏嘘的是,这段在音乐剧中用来反衬其中一位男主角形单影只的心境,早已预示费莉西亚困顿孤独的婚姻生活。

男女主角初识的段落,布莱德利.库柏亦巧妙地应用两首老式好莱坞情怀的歌曲,解释二人如何一见钟情。

电影首先响起伯恩斯坦音乐剧《锦城春色》(On the Town)中的歌曲〈Carried Away〉,歌词描述男观眾在银幕媒介的催化下,对女演员的保护欲和情感穿透了有形/无形、现实/戏剧的界线:

And when I go to see a moving picture showAnd I'm watching actors in a sceneI start to think what's happening is really soThe girl, I must protect herThe villain don't respect herI leap to her defense and punch a hole right through the screen.

──恰好让布莱德利.库柏饰演的伯恩斯坦和女演员费莉西亚──她的「真命天女」──对望,音乐的情动、字词的想像,让伯恩斯坦跃动的情思投射在眼前的陌生女子上。

音乐再衔接到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ech)在经典西部片《Destry Rides Again》的歌曲〈You’ve Got That Look〉。歌词中,女歌手对爱人双眼的迷恋,反映了费莉西亚当下的感觉,伯恩斯坦/布莱德利.库柏热烈感性的眼眸攫获她的知觉、让她陷溺在突如其来的感情中。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戏中戏般的爱情、对古典好莱坞片厂的回顾,也用在男女主角的舞台对戏片段。

舞台上,明灭不定的刺眼灯泡,令人想起 1944 年的维多利亚惊悚片《煤气灯下》(Gaslight)忽明忽暗的煤气灯,烘托雷纳德和费莉西亚在朗诵恋爱对白的过程中,曖昧游离、暗潮汹涌的吸引力不自觉地从彼此手上的稿本,流淌进二人的心中。在虚实难辨的舞台空间里,雷纳德和费莉西亚再也分不清这是话剧角色的「我爱你」,或是扮演者情牵一生的爱情誓言,电影反覆穿插的舞台之光,魔幻得有如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剧作《慾望街车》(A Streetcar Names Desire)里白兰琪.杜波伊丝(Blanche DuBois)房间那盏中国灯笼,催眠她活在魔法、幻想当中。

另外,电影也透过人物的肢体和造型细节,对当代影视、摄影文化进行复现。像是费莉西亚牵著伯恩斯坦的手从户外宴席奔向幻想中的舞台,这个动作是脱化自《西城故事》1961 年百老匯原版录音的封面:

《西城故事》1961年百老匯原版录音

此外,一幕在后台看望丈夫指挥乐团的费莉西亚,造型让人联想起葛莉丝.凯莉(Grace Kelly)接受奥斯卡奖座的晚礼服。似真又假的人物、场景、事件的仿造,一方面却又熨贴著歷史般的质地,让演员、观眾因这种神秘、不寻常的相似性,剎那间陷入时光倒流的错觉当中,宛如进入时代现场,达到歷史的再现。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荣获奥斯卡影后的葛莉丝.凯莉

这些大量的旧时代视觉文化致敬,除了提醒观眾所见影像的虚构性,也藉由这样的虚构性来交代:伯恩斯坦夫妇的相爱、结合,还有费莉西亚所认识的爱人,实际上也是异性恋谎言下的错误幻觉。

梦醒时分,电影画面从黑白到彩色的时间切换,迎合家庭电视在 1960 年代后半期普遍彩色化的进程,戳破老式好莱坞电影般的爱情神话,衔接到男女主角关係在灯光黯淡、下戏转身后,也註定要从梦幻坠入现实、由甜蜜转为痛苦。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附录:音乐置入如何引动大师的情感涟漪

幕前演员和幕后配乐,於声、於形都无法企及伯恩斯坦的足后跟,遑论要用音乐艺术重现大师风采。布莱德利.库柏不諳指挥(儘管公关新闻稿提过他为戏学习指挥六年),而担任本片音乐顾问、幕后指挥的美国中生代明星指挥亚尼克.聂泽-赛金的音乐詮释又总是暗沉、躁进、粗暴。

所幸,在先天不足的劣势下,布莱德利.库柏聪慧地藉由非线性的音画拼接、改写、重组,把指挥动作、音乐演奏碎片化、精简化,还有精准到位的音乐作品选用,赋予「雷纳德.伯恩斯坦」丰厚的情感血肉,而不再只是唱片封面上的传奇巨人。

以下,笔者將简述几段电影音乐的选用策略,如何建构出伯恩斯坦的感情世界。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歌剧《A Quiet Place》丧礼音乐钢琴版:电影开场以钢琴独奏划开寂静黑幕,为电影故事破题。歌剧中用来为家族女主人送葬的音乐,转而用来表达伯恩斯坦对亡妻费莉西亚的思念,清冽的钢琴独奏版,比起管弦乐团演奏的原版,更显得孤寥空茫;此外,歌剧中对第二代子女和双性恋女婿的三角关係的大力著墨,也投射在雷纳德和费莉西亚崎嶇的一生感情。

芭蕾舞剧《Fancy Free》过度到音乐剧《锦城春色》:在伯恩斯坦向费莉西亚展示他「难產」的音乐剧创作《锦城春色》一段,被淋漓鲜活的放大。伯恩斯坦和费莉西亚於 1946 年认识,音乐剧《锦城春色》和其前身芭蕾舞剧《Fancy Free》则是在 1944 年──也就是二人相识前──就已公开发表。电影藉由平行时空对现实的改造,除了把《锦城春色》的发表时序延后,改成伯恩斯坦是在费莉西亚的鼓励下继续创作,催生出经典剧作的诞生。並在芭蕾舞幻想段落中,藉由伯恩斯坦对男性芭蕾舞者胴体的凝视特写,投射他的同志性慾望,再让伯恩斯坦换上舞者的水手服恣意挥洒。柔韧灵动的肢体律动,把伯恩斯坦从封闭时代中解放,展现他在挺拔男人表象下的真实阴柔性,並把虚构想像造成的歷史失真,化为人物深层的情感吶喊。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歌剧《大溪地风云》(Trouble in Tahiti):电影在雷纳德和费莉西亚热恋之时,安插歌剧《大溪地风云》──歌剧《A Quiet Place》前传──的开场三重唱,由爵士单簧管开启的短奏,过渡到詼谐戏謔的人声。此剧是伯恩斯坦在 1952 年蜜月期间大致完成,故事讲述美国郊区一对夫妇冷漠疏离的婚姻生活。讽刺的是,这部戳破美国中產阶级生活假象的歌剧,也映照出伯恩斯坦夫妇不久也將如剧中人物一样,陷入婚姻破裂的囹圄。

芭蕾音乐《Facsimile》:讲述二男一女的三角难题,反过来影射作曲家伯恩斯坦、费莉西亚、还有其他眾多男性间纷纷扰嚷的感情关係。人之所以需要爱,並不是爱的本身拥有救赎、净化的力量,而是因为爱所带来的嫉妒、痛苦、焦虑、愤怒、绝望,使得局內人能时刻感觉到自己还活著。无论是伯恩斯坦在精神与肉体的挣扎、费莉西亚的失落和受辱,或是刺痛血骨的爱与痛,都质疑著二人的爱情究竟是真实存在?或只是逃逸空虚现实的移请作用?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西城故事》:这部音乐剧一直以来被当做同志慾望的宣泄和投射。电影採用《西城故事》序曲,铜管乐散漫的琶音下行和弦,和打击乐、弹指声如捉迷藏般此起彼落,画面配上一身轻便的伯恩斯坦与同志友人乘车的片段,串联起作品中潜在的酷儿爱慾和作曲家的私人生活,摄影机分別穿插费莉西亚和大女儿洁米的远观和俯望视角,看著他们悠閒漫行,同时又让她们的脸孔在镜头前缺席,除了向 1962 电影版开场画面致敬,模仿母女视线的镜头运转也悄声传递出她们的疑惑、嫉妒和痛苦。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连篇歌曲《诗乐集》(Songfest):伯恩斯坦在公园重遇爱人──单簧管演奏家 David Oppenheim 和第二任妻子 Ellen Adler 还有二人的女儿 Stella,音乐响起了《诗乐集》第三首〈To What You Said〉器乐版。歌词採用美国诗人华特.惠特曼(Walt Whitman)隱晦抒发同性之爱的诗作,取代男中音的单黄管和弦乐和声,哀婉淒楚地带出二人对往日情怀的追忆。与之对照,电影一再引述《诗乐集》第十一首诗作〈What lips my lips have kissed...〉,由爱德娜.圣文生特.米雷(Edna St. Vincent Millay)所作,诗人在死寂寒冬中忆及过往情爱、逝去的爱人,但她已经不再感到伤痛;电影把诗中提到的夏、秋意象,延伸比喻雷纳德和费莉西亚的爱情变化:把费莉西亚比作伯恩斯坦生命中的盛夏,紧接著面对的竟是爱情破裂、妻子辞世的秋与冬,隨著夏日(费莉西亚)离去,伯恩斯坦只能以诗乐回忆这段伤害甚於幸福的爱。

《大师风华:真爱乐章》剧照/Netflix

回顾电影中大量的「背对/凝视」镜头,无论是伯恩斯坦回忆中,费莉西亚的漠然转身,或是她嫉恨苦涩地盯著假面丈夫的背影,又或者伯恩斯坦能让病重妻子倚著后背的温暖和力量,在片中常无法与她正面对望。对这个影响他一生甚鉅的女人,伯恩斯坦究竟是否曾经爱过?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