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赶集的日子,我早早起床,把准备好的四样菜装进箩筐。这些菜没什么特别,就是自家地里种的油麦菜、小白菜、茄子和几根黄瓜。我细心地用报纸包好,怕茄子磕着了不好看。
出门时,老伴还在睡,我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院子里的狗懒洋洋地抬了下头,又趴回去了。它早习惯我这个时间出门。
“老张,又去送菜啊?”隔壁的李大爷正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火光在晨雾中一明一灭。
“嗯,闺女家冰箱坏了,帮忙送点去。”我随口应付着,箩筐往身后藏了藏。
李大爷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信。这借口我用了半年,就算闺女家买了个冰箱厂,也装不下我送的菜了。
但我不在乎,村里人早习惯了我这个”怪老头”。六十五岁,退休教书匠,逢集必去县城,风雨无阻。其实我是去儿子家,只是不喜欢到处说。
儿子小军和儿媳小丽住在县城东头的老小区,电梯常年坏着,我得爬上五楼。箩筐不重,但爬到三楼时,我还是得靠着墙歇会儿。
我总是到得早,七点不到。这时小军刚出门上班,儿媳还在睡。我轻轻敲三下门,等一会儿,再敲两下。这是我们的暗号。
小军开门时,头发还乱着,眼睛也没睁开。“爸,又来了?我不是说…”
“行了,就放这儿。”我打断他,把箩筐递过去,“这周的茄子长得好,给小丽煲汤喝。”
小军摇摇头,接过箩筐,又递给我一个布袋。“妈让我还你的,里面装的上次的盒子。”
我知道袋子里除了盒子,还有儿媳偷偷塞的钱。我摆摆手:“不用了,那些破盒子…扔了吧。”
“爸,公司最近…”
“行了,你快去上班吧,别迟到。”我不等他说完,转身下楼。
楼梯间没有灯,我摸着黑墙往下走。刚到二楼,就听见小军在后面喊:“爸!别告诉妈,小丽的事!”

我挥挥手,没回头。
半年前,儿媳小丽怀孕七个月时,被单位辞退了。她在县城一家民营医院做护士,怀孕后本该享受产假待遇。可医院找了个”工作失误”的由头,把她炒了。
那天晚上,小军打电话来,声音哑得不像话:“爸,小丽被辞了…我们…我们可能租不起这房子了。”
我和老伴面面相觑。儿子结婚三年,一直不愿意要孩子,说是要先立业后成家。好不容易有了这一胎,又遇上这事。
“要不…回来住?”老伴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不了,妈。我们想办法。”
挂了电话,老伴唉声叹气,又埋怨我:“当初就该给他们买套房子的!现在可好…”
我没接话。那套房子钱的确攒够了,但我坚持让儿子自己买。“男人嘛,该有点志气。”我总这么说。
老伴瞪我一眼:“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死脑筋!”
其实我知道自己固执,但我有我的道理。只是眼下,儿媳怀着孕被辞,确实是我没想到的。
第二天,我偷偷去了趟县城,找到儿子租住的小区。爬到五楼,气喘吁吁地敲门,开门的是儿媳小丽。
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肚子已经很大了。见到我,她愣了一下,眼圈立刻红了:“爸…您怎么来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是路过,但她怎么会信。进屋后,我看到桌上只有几片凉拌黄瓜,一碗白米饭。
“小军呢?”
“加班。”她低着头,“公司最近不景气,他怕被裁员,天天加班。”

我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儿媳倒是很会活跃气氛,忙着泡茶,还拿出一包花生米。
“这茶叶不错,”我尴尬地夸着,“哪买的?”
“单位发的年货,去年的了。”她笑笑,摸了摸肚子,“爸,别担心我们,挺好的。”
我看着她勉强的笑容,突然感到一阵心疼。这孩子从小没了妈,跟着爸爸长大,嫁给小军时,只带了两个行李箱来。她性格温和,从不争不抢,老伴常说:“咱家祖坟冒青烟了,讨了这么好的儿媳妇。”
“小丽啊,有什么需要就跟爸妈说,别跟我们客气。”我掏出准备好的信封,“这是…”
“不用了,爸。”她坚决地推开信封,“我们真的挺好的,您别担心。”
我知道她倔强,如果硬塞,反而伤了她的自尊。
回村路上,我想了很久,第二天就开始在自家菜地里忙活。平时吃不完的菜,我舍不得卖,都让它们烂在地里。现在,我把菜地扩大了一倍,开始精心侍弄那些蔬菜。
老伴问我发什么疯,我说:“闲着也是闲着,种点菜送人。”
从那以后,每周赶集日,我就趁天不亮去儿子家送菜。一开始儿媳不肯收,后来可能拗不过,也就默认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了,又是一个集市日。
这天,我比往常去得晚了些。进门就看见儿媳小丽一个人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着我上周送的茄子,已经有些蔫了。
“怎么没做啊?茄子坏了可惜。”我把新带来的菜放下。
小丽欲言又止,眼睛红红的。我心里一沉:“是不是要生了?”
她摇摇头,指了指卧室:“小军昨晚回来说,公司真的不行了,他可能也要失业…他喝了酒,现在还没醒。”

我不知该说什么,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她突然抱住我,低声啜泣起来:“爸,我好害怕,孩子马上要出生了,我们可能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我感到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一种说不出的心痛涌上来。
“傻孩子,”我轻声说,“不怕,还有爸妈呢。”
小丽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可是…我们不能总麻烦您…”
我正想回答,卧室门开了,儿子小军走出来,眼睛红肿,看起来比昨天憔悴了许多。
“爸,”他声音嘶哑,“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回村后,我直接去了信用社,把存了二十多年的钱取了出来。柜台小姑娘认识我,惊讶地问:“张老师,取这么多?”
“是啊,给儿子买房子。”我故作轻松地说。
小姑娘笑起来:“早该如此啊!您那么有钱,儿子却在外面租房子,村里人都说您…”
她突然意识到说错话,急忙住嘴。
“说我小气是吧?”我苦笑,“确实,我太固执了。”
老伴看到我拎着一袋现金回来,吓了一跳:“你干嘛呢?被骗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她气得直拍桌子:“这孩子,出事了也不早说!非要等到这地步…”
“别埋怨了,”我叹气,“是我的错。我总想着锻炼他,让他自己闯,可没想到…”
老伴抹着眼泪:“咱们明天就去县城,给他们交首付。”

“不用等明天了,我已经付过了。”我掏出一张收据,“县城西边的新小区,电梯房,三室一厅,采光好。首付用咱们的钱,贷款我来还。”
老伴愣住了:“你什么时候看的房子?”
“半年前,小丽被辞那会儿,我就去看过了。”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每周去送菜,其实也是去看房子的进度。”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得孩子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我无言以对。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老了还不愿认输,可能是固执己见太久,不知如何改口。
“算了,”老伴摆摆手,“你这人就这样,好在最后做对了事。”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那么轻松。我知道,儿子和儿媳这半年过得有多苦。如果我早点拿出钱来,他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十月初的一天,儿媳生了,是个男孩,七斤六两。
产房外,我和老伴等得心急如焚。小军比我们还紧张,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手里的烟点了又掐,掐了又点。
“没事的,”我拍拍他的肩,“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肯定顺利。”
他勉强笑笑,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担忧:“爸,您说,我这个爸爸当得行吗?我连份稳定工作都保不住…”
“傻小子,”我忍不住训他,“当爸爸不是靠工作稳不稳定,而是靠责任心。你有没有责任心,对家人有多上心,这才是关键。”
他沉默了,目光落在远处的墙壁上。那是一张婴儿满月的照片,护士贴在墙上做装饰的。
“爸,”过了好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谢谢您…为我们买房子的事。”
我有些不自在:“应该的,你是我儿子。”

“可我知道您一直想让我自己买…”
“那都是我固执。”我打断他,“人啊,总要学会变通。你们过得好,我和你妈才安心。”
护士推开门,笑着说:“恭喜,母子平安!”
小军冲进去,我和老伴也跟着进去。小丽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她脸色苍白,却满是笑容。
“爸,妈,”她轻声说,“来看看你们的孙子。”
我俯身去看那小家伙,皱巴巴的脸蛋,紧闭的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倔强得很,活像他爸年轻时的样子。
“像你,”老伴对小军说,“当年也是这么个倔样。”
屋里人都笑了,连值班的护士也掩嘴轻笑。那一刻,所有的担忧和焦虑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家里添了小生命,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孩子满月那天。
按老家习俗,满月要摆酒席,但小丽执意要简办。“现在什么年代了,”她说,“不用那么铺张。”
我和老伴带着礼物去县城,儿子和儿媳已经搬进了新房子。一进门,就看到小丽抱着孩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小军在厨房忙活。
“你们来啦!”小丽看到我们,脸上绽开笑容。她把孩子交给老伴,自己往厨房走,“我去帮忙。”
老伴抱着孙子,爱不释手:“长胖了,真好!”
我走进厨房,看到儿子正在切菜,竟然手势有模有样。“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我惊讶地问。
小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丽坐月子,我就跟网上学了点。”

小丽在一旁插嘴:“他现在做的红烧肉,比我做的还好吃呢!”
我心里一暖,看着他们默契地在厨房忙碌,突然觉得儿子真的长大了,成了一个家的顶梁柱。
酒足饭饱,老伴抱着孙子哄睡着了。小军出去扔垃圾,客厅里只剩我和小丽。
她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缓缓跪下。
我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爸,”她抬起头,眼里含着泪,“这半年,是您一直在偷偷帮我们。我知道,那些菜里,您总是塞钱…”
我心里一沉,暗道被发现了。每次送菜,我都会在箩筐底层塞几百块钱,藏在菜叶下面。
“那是…”
“还有,”她继续说,“您每周都来看我们,不管刮风下雨。小军说您年轻时腰受过伤,爬楼特别痛,可您从没抱怨过…”
我感到眼眶湿润,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
“您还偷偷去看房子,准备好一切,就等我们开口。”她声音哽咽,“爸,我欠您太多了…”
“起来,傻孩子,”我蹲下身,扶她起来,“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她,“我是你爸,帮你是应该的。”
她扑进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抽泣起来。我轻拍她的背,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满月礼物。”我把红包塞给她,“别推辞,这是规矩。”

小丽接过去,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是一张房产证。
“房子已经全款付清了,”我说,“本来想等贷款结束再告诉你们,但想想,还是现在给你们安心。”
“爸!这…”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小军从外面回来,看到妻子的表情,疑惑地问。
小丽默默把房产证递给他。小军看了一眼,也呆住了。
“爸,您…”
“别说了,”我摆摆手,“就当是给孙子的满月礼。对了,工作的事不用着急,我托人问了,县医院最近在招人,有护士岗位,你们可以去试试。”
小军和小丽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感激和不敢相信。
“谢谢爸…”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行了行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一家人,别总说谢。以后有空,多回老家看看,让孙子认认路就行。”
小丽抹着眼泪,点点头:“一定,一定。”
那晚,我们在新房子里住下了。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看见小军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房产证。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给他盖上毯子。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房产证上,我看到背面贴了张便条,是儿子的字迹:
“等我找到工作,一定把钱还给爸妈。——小军”
我笑了笑,揭下便条,悄悄塞进口袋。这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回来。
孩子啊,长大了就是好,知道为家里人着想了。想到这里,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卧室,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伴收拾东西准备回村。小丽非要送我们到车站,一路上唠唠叨叨地嘱咐着注意身体、少干重活之类的话。
“行了,”我打趣道,“这才像个当妈的样子。”
小丽不好意思地笑了:“还不都是跟您和妈学的。”
上车前,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她说:“对了,以后不用再把钱塞回箩筐里了,那些都是给你们的。”
小丽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我知道了,爸。”
车子启动,我透过车窗看着她站在站台上的身影,觉得她比初见时更加坚强了。或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欣慰——看着孩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强大,最终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空。
回村路上,老伴问我:“你塞在菜里的钱,她真的收了?”
我点点头:“收了,这丫头总算是不跟咱们客气了。”
老伴满意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窗外,田野里的庄稼长势正好,再过些日子就能收获了。就像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收获自己的人生。而我和老伴,也收获了满满的幸福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