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要问,小说《水浒传》哪一章写得最精彩,一百个人回答也许答案有九十九种吧。
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水浒传》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孙胜,李逵斧劈罗真人”是全书写得最精彩的章节之一。遗憾的是,央视98版《水浒》电视剧不知何故没有拍摄这一章节,也许是拍摄难度太大的缘故吧,谁知道呢。在下以为,假如当时拍摄了这一章节,央视98版电视剧《水浒传》定当增色不少,吸粉无数,这是肯定的。
梁山好汉的刀光剑影遭遇仙家道法的变幻莫测,《水浒传》第五十三回以"戴宗智取公孙胜,李逵斧劈罗真人"的奇幻笔触,在忠义江湖与飘渺仙界的碰撞中展开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凡尘与神魔相撞,绽放出一束奇异的火花!

仙女腾云驾雾

李逵向宋江吵闹要求下山
我感觉,施耐庵在写作此回时如入化境,将市井豪侠的粗犷与修道之士的超逸熔铸成一炉,在神魔斗法的奇幻外衣下,暗藏着对人性本真的细腻观察与深刻反思。这场发生在蓟州城外的仙家与凡人的相遇,就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世道人心在天地玄黄间的各种奇异形态。
一、道法自然的叙事魅力
1. 戒律与野性的初次交锋
当高廉以"飞沙走石、撒豆成兵"之术大破梁山军马,施耐庵以魔幻笔法将传统战争升格为神魔对决。柴进因李逵拳脚相加杀死霸道跋扈的殷天锡而身陷囹圄的支线,犹如投石入潭,激起了江湖义气与官场黑暗的连锁反应。宋江急遣戴宗寻访公孙胜的情节设计,暗合古典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叙事套路,更将道法元素深度植入于侠义叙事当中。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戴宗以"神行法"携带李逵赶路时,作者对道家法术的精妙描写令人惊喜不已。那四片"甲马"不仅是日行干里的法器,更是精神戒律的符号象征。当戴宗反复叮嘱"不可吃荤"时,李逵虽然满口应承背后却偷吃一盘熟牛肉的细节,将江湖草莽的率性与修真戒律的森严碰撞出戏剧性的火花。戴宗作法于李逵两腿,令他"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李逵看看走到红日平西,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勾住脚"的惩戒场景,表面上是师兄教训师弟的闹剧,实则暗喻文明对野蛮的规训。施耐庵在此处设置的让李逵"只用去天尽头走一遭……三五年方才回得来……李逵叫起撞天屈来"的恐吓加戏弄桥段,以黑色幽默消解了惩戒的残酷性,既让读者笑破了肚皮,又让他们在笑声中体悟到道法世界不同于凡尘的奇异的运行法则。


2. 寻访之旅的空间转换与隐喻
戴宗和李逵在蓟州城的寻访公孙胜的过程堪称空间叙事的典范。从市井茶坊到紫虚观的空间转换,暗合道家"由凡入圣"的修行路径。公孙胜老母"推不知"的搪塞,与李逵"取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的暴力破局,构成了静与动的强烈反差。这堵被砍翻的墙壁既是物理阻隔的破除,更象征着凡尘与仙界的隔阂被暴力打破。当李逵斧劈道罗真人时,“罗真人”脑门被砍出的“白血”恰似世俗欲望对修真净土的野蛮入侵。

道法高深的罗真人

罗真人


黄巾力士降妖除魔
罗真人能让手帕变彩云、能随时呼唤指挥上千员神仙——黄巾力士的场景,是古典文学中极具想象力的神来之笔。那"青、红、白”三方手帕化作的祥云,既是对《庄子·逍遥游》"乘天地之正"的具象化演绎,又暗含"大道至简"的哲学意蕴。施耐庵在此处展现的奇幻笔法,不但没有破坏叙事逻辑,反而通过物象转换的颇具诗意的表达,为后续冲突埋下合理的伏笔。当李逵目睹仙人让手帕变彩云时惊得目瞪口呆的描写,恰是凡夫俗子面对超自然力量的真实反应,这种对人性本真的精准把握,正是《水浒》这部名著历久弥新的魅力所在。

腾云驾雾的仙女

仙人腾云驾雾
3. 虚实相生的惩戒艺术
李逵深夜斧劈罗真人的暴烈行径,将人性中的原始野性推向极致。当他摸黑砍向床榻时,施耐庵以"手起斧落,把头早就砍下台基边去"的骇人描写制造悬念,却在第二天清晨揭晓不过是个葫芦幻象。这种虚实相生的叙事策略,既是对《庄子》"庄周梦蝶"的化用,又暗合禅宗"当头棒喝"的顿悟法门。罗真人移形换影的法术惩戒,在奇幻外衣下包裹着深邃的教育智慧——暴力只能摧毁表象,唯有心灵觉醒才能触及本质。

李逵被投入蓟州大牢的经历,堪称古典文学中最具创意的惩戒设计。当这个"天杀星"在牢中被马府尹手下的牢子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时,施耐庵用超现实笔法完成了对暴力崇拜的解构。这种将肉体痛苦转化为精神震慑的叙事手法,远比简单的说教更具艺术感染力。当李逵最终跪在罗真人面前,“只顾下拜”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道法对暴力的胜利,更是文明对野蛮的驯化。
二、人性本真的镜像投影
1. 李逵:“天杀星”的原始镜像
在小说中,黑旋风李逵是性格最为鲜明但又极具争议的人物,既有忠正直率的一面,也有嗜血成性滥杀无辜的一面(如江州劫法场不分青红皂白砍杀江州百姓,残忍斧劈小衙内等等)。
黑旋风的形象在这回得到空前深化。从偷食牛肉到斧劈真人,施耐庵通过一连串的行为失控,将其塑造成未被文明规训的"自然之子"。当他面对罗真人"这等人只可驱除"的评语时,"心头火起"的反应恰是本能对理性的反叛。这种"赤子之心"的双重性——既是纯真率直的可贵品质,又是危险暴力的原始冲动——在奇幻叙事中被放大成震撼人心的艺术典型。

“天杀星”李逵

李逵受惩后的转变尤具深意。当他从云端坠落经历生死幻境,最终"纳头便拜"的转变,既保留了"莽汉"本色,又展现出人性可塑的微光。施耐庵在这里避免了简单的人格突变,而是让李逵保留着"师父,铁牛知错了"的质朴忏悔,这种对人性复杂性的尊重,使角色避免了脸谱化的窠臼。
2. 戴宗:秩序维护者的两难困境
作为神行太保,戴宗在此回扮演着文明使者的角色。他对斋戒仪轨的恪守,与李逵的肆意破戒形成鲜明对比。但当面对公孙胜母亲的谎言时,他对李逵说"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的恫吓的手段,又暴露了秩序维护者的道德困境。施耐庵通过这个细节暗示:即便是道法修行者,在红尘纷扰中也难保绝对纯粹。

戴宗智取公孙胜的过程,展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处世智慧。他先是对公孙胜老母以礼相待,继而默许李逵暴力破局,最后又以礼相待恳请真人允许公孙胜下山助梁山灭高廉。这种刚柔并济的策略,恰是儒家"经权之道"的生动演绎。当他在道观前"整顿衣冠,躬身施礼"时,江湖豪杰与修真之士的身份切换,折射出世人在出世入世间的永恒徘徊。
3. 公孙胜:修行者的精神撕裂
入云龙的归隐与复出,构成了此回最深邃的精神图景。当其母谎称"云游未归"时,公孙胜在帘后"听得明白"却保持沉默,这个细节将修行者的内心挣扎刻画得入木三分。施耐庵在此处设置的道德困境——是恪守师命还是践行义气——恰是宋明理学"天理人欲"之辩的艺术投射。

“入云龙”公孙胜


罗真人传授"五雷天罡正法"的情节,暗含深远的象征意义。这道融合了道法精要与江湖义气的秘术,实则是出世入世的价值调和。当真人说出"逢幽而止,遇汴而还"的偈语时,既是为其弟子设置的行为准则,更是为整个梁山集团预设的命运谶语。这种预言性话语的植入,使得个人选择与天道轮回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罗真人道法高深,变幻莫测

三、仙凡碰撞的启示
1. 暴力与教化的辩证法
李逵的斧头与罗真人的拂尘,构成暴力与教化的两极象征。当利斧劈向葫芦幻象时,施耐庵以超现实手法揭示暴力虚妄的本质;而真人"将错就错"的惩戒方式,则展现了以暴制暴的更高形态。这种"不杀之杀"的教育智慧,暗合老子"大巧若拙"的哲学精髓,在奇幻叙事中完成了对暴力美学的解读。
2. 自由与规训的永恒博弈
戴宗的甲马神行与李逵的破戒受罚,构成自由意志与行为规训的经典寓言。那四片"甲马"既是超越物理限制的法器,又是束缚人性的道德枷锁。施耐庵通过这对矛盾意象,叩问着人类永恒的困境:绝对自由是否可能?当李逵最终自愿接受"戒尺管教"时,作品给出了颇具现实意味的答案——真正的自由源于对规律的认知与敬畏。

3. 侠义精神与修道之路的价值融合
公孙胜携带着高深玄妙道法重归梁山的抉择,开创了"道家侠客"的独特范式。当他将"五雷天罡正法"用于破解高廉妖术、帮助梁山打下高唐州时,道家的自然法则与江湖的义理秩序完成价值合流。这种创造性转化,突破了传统侠客的武力局限,为纯文学和通俗文学开辟了新境界。罗真人"替天行道"的临别赠言,更将梁山起义纳入天道循环的宏大叙事。
结语:曲折奇幻的叙事,照见最本真的人性之光。
当李逵跪拜在罗真人座前,当公孙胜驾起遁光重返红尘,施耐庵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精神远征。这场仙凡碰撞不仅是神魔斗法的奇观展演,更是对人性本质的深刻观照。在《水浒》第五十三回奇幻叙事的章节里,我们既看到文明对野蛮的艰难驯化,也目睹道法对暴力的智慧消解,更感受到个体在天地之间的永恒彷徨。
罗真人手帕所化的彩云终将消散,李逵斧刃上的血迹亦会淡去,但那些关于自由与规训、暴力与教化、出世与入世的思考,却如蓟州城头的明月,照耀着中国文学的天空。这或许正是《水浒传》穿越时空的魅力所在——曲折奇幻的叙事,照见了最本真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