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面·黄金周最后一天的菜市场
张太是我家老佣,外祖母下江人,称“妈”,比如《阿Q正传》里的吴妈,《祝福》里的柳妈皆如此,所以当初叫她“张妈”。文革时期,张妈参加了一个造反组织叫“红城公社”,一群基本上是文盲的老头老太婆成天在街上与人搞“四大”,参加辩论。说是辩论,就是针对其他不同观点的组织喊一通口号,胡搅蛮缠,因而被人们称之为“横扯公社”。不过既然参加了造反派,思想觉悟也有所提高,回来便造东家的反,说,不能再叫张妈,要叫“太”。“太”在武汉话中是奶奶或者外婆的意思。于是,张妈升格成为了张太。
小时候我的社会实践活动都由张太安排,然而做的最多的是买菜。虽然说的是买菜,但实际上,我并不拥有财政权利,而是提着菜篮跟张太的身后,陪着她老人家到菜场,主要的任务有两样,第一是排队,第二是提菜篮子。现在的人大多不太了解当年国营菜场的格局,它分门别类地卖不同的菜,包括蔬菜也是分开来一样样卖。比如萝卜一个摊子,小白菜一个摊子,茄子、豇豆、辣椒,各个档口卖各样菜,绝不混搭。那是物质匮乏,供应紧张的时代,要购买任何一种菜都得排队。我的任务就是排队,到地头了,张口大声呼唤张太,由她来决定买多少,怎么买,买完付账,在这个空窗期,我提着篮子去排下一个目标队。
一般说,买菜要早上5点钟左右起床,然后走一段并不近的路到达菜场。张太经常光顾的菜场有5个,它们是万松园路菜场,双洞门菜场,武圣路菜场,宝丰路菜场和航空路菜场。围绕着我家住处,正好形成一个圈,点与点的相交,可以描出一个歪扭的五角星。歪扭的失衡点在双洞门菜场。双洞门,单洞门是武汉这个地方特有的地名,现在已经名不副实。从前的京汉铁路只到汉口,后来长江大桥建成,从武圣路一带再过汉水、长江,天堑变通途,就成了京广铁路,于是铁路在循礼门附近开始架高,成为铁路桥。有一座桥只有一个洞,这个地方就被叫做单洞门,另一座桥有两个桥洞,就被称为双洞门,其他地方都是用土石垫起的铁路,除了武圣路还有一座阔大的桥,但下面是通往长江大桥的道路,不能单纯看做桥洞。现在这条铁路早已经拆除,变成轻轨,后来改造成为地铁一号线,但是单洞门双洞门的地名却还依然保留着。
当然,我少年时期这两座桥洞犹在,铁路上发生的许多传奇故事至今谈起来还令人十分地惊悚,这个以后要说到,先谈买菜。每天早上被张太从梦中叫醒,依然睡眼朦胧,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那时的路灯皆为白炽灯,灯光黄黄的,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有鬼影幢幢的感觉。路很长,我的心情也很低落,这就想着为什么张太会叫我来一起陪她买菜,私心估摸着她是拍鬼,而我可以增加一些阳气,以消除鬼的干扰。但是,其实我也怕鬼,尤其张太虽然是裹足小脚,走路却挺快,又没有踏地的声音,如同一匹鬼随风摆柳地东飘西飘,一路飘到菜场。好在我一直知道这个飘着的影子就是保姆,所以还不是那么的害怕。主要是恍兮惚兮,其有物兮的感觉很是瘆人。
到了菜场也是如此,我基本上看不到具体的卖菜活动,那个时候卖菜是将一板车一板车的菜,倒进一个很深的水泥池里,售货员面前有一个取菜的槽口。那池子比我人还高,我看到的就是大人们的大腿不停地在晃动,以及从腿缝中漏出来的同样是白炽灯的昏黄的灯光。那种时间空间的倒错,梦境现实的混淆,精神物质同时被的颠覆的感觉绞缠在一起,让我觉出莫名的悲伤。当我排队到水泥池子旁边了,我扯起嗓子狂喊:张太张太张太!张太就颠着小脚跑来,边跑边骂,你这个小咯血的,到了冇有啊!然后我就从人缝中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看着她们称菜付钱。那时候完全没有挑选一说,卖菜人大秤一铲,这里面的菜就是你的了。反正池子里只有一个品种,对谁都一样。她们那边正交易者,我又进入下一个队列。
最困难的是买鱼。张太这个人也是劳碌命,喜欢搞改革创新,喜欢瞎折腾。比如吃鱼,我和哥哥一定要是两个不同的品种。你没法理解她为何这样做。而且,无论是吃什么鱼,我的那个鱼种中的刺含量以及刺的琐细程度总是要高于哥哥的那条鱼。如果买了两条鱼是鳊鱼和鲫鱼,那么我的那条就是鳊鱼,如果是鲫鱼和鳜鱼,我的那条就是鲫鱼。以此类推。但是,这样我就得排两次队,一次只买一条鱼,劳动成本实在太高了,而且买鱼排队比买菜排队要辛苦很多,因为菜场的鱼不多,大家都要抢。更要命的是,张太一般都会选择买上色鱼,即人们说的吃鱼的鱼,这种鱼上市很少,排队的人特别多。
四大家鱼,青鲢草鳙是下等的鱼,除此之外就是上色鱼。我至今还记得下等鱼和上色鱼的价格,下等鱼2毛4分钱一斤,上色鱼3毛7分钱一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