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八十二回)

芹梦轩红楼人 2025-04-23 15:59:42

《红楼梦》详注(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潘建华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比喻受到管制约束。笼头:指套在骡马头上用来系缰绳、挂嚼子的东西)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散散心)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这么早)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温习学过的文章),饭后写字,晌午讲书(讲述学习过的章节大意)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人事,指人情世故)道理,别一味(总是)的(地)贪顽(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形容匆匆见了一面。照面儿:露面,见面)。

赶着(赶紧)出来,恨不得一步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突然间)倒唬(xià,同“吓”)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掀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好像)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忍耐)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指死了之后又活过来)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形容思念之殷切。语出《诗经·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这里指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她)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懒得)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她)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坐一会儿,强调时间不能太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哪)里是乏(劳累)?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地)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浙江杭州龙井一带出产的绿茶,色泽翠绿,为我国名茶之一)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以前)。”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理学,指宋代儒家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等的哲学思想)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它)诓功名(骗取功名。功名:封建时代指科举称号或官职名位)混饭吃(指谋个职业,聊以维持生计)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明清科举以八股取士,试题都出自“四书”“五经”。考生必须依据圣贤的思想,模仿古人的语气,不许发挥自己的思想和见解,故称“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指儒家经典著作)凑搭(拼凑)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比喻没有什么学问),东拉西扯(比喻从各处挪凑),弄的(得)牛鬼蛇神(牛头的鬼,蛇身的神。形容虚幻怪诞),还自以为博奥(广博深奥)。这那(哪)里是阐发(阐述并发挥)圣贤(圣人和贤人,泛指德才极高的人)的道理?目下(现在)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违背),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接近人情常理)的,也有清微淡远(指文词清雅,含义深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否定)。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高贵显要)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悦耳,中听),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对权势的贪欲迷住了心窍。熏:熏染)起来?”又不敢在他(她)跟前驳回(反驳),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表示不屑)。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劳驾)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得)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认真)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服)侍你一场,赚(落得)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好好)念书,太太再不说(责备)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讲述学习过的章节大意)呢。我要使唤(支使人做事),横竖(反正)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服)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的(地)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每一章节)里头,似乎明白;细按(仔细体会)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附在文中的注释),又看讲章(也称“高头讲章”。指书眉上的讲解性文字,供学童深入理解参考)。闹到梆子下来(梆子响起来,这里指入夜后第一次打更。梆子:打更用的打击响器,空心,木制或竹制)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没有头绪)。”便坐着呆呆的(地)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下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服)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乱想)了,养养神(养足精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掀)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必里烦躁的(得)很。”自把被窝(被子)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得)这么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学堂)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紧挨)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一会儿)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改变脸色,形容生气),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这里是不再追究的意思)了,原旧(仍然,依旧)念书。到了下晚(接近黄昏的时候),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语出《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原为孔子激励门徒发奋读书,超过前辈的话。后生:后辈,年青人)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指《大学》)《庸》(指《中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明清考生所用的“四书”“五经”读本,除正文和注解外,每章末还有总括其大意的话,叫“节旨”或“章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章节)先朗朗(形容声音清晰响亮)的(地)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后辈,年轻人),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看。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书名,西汉戴德编定,四十九篇,记载了先秦多种礼仪及其理论)上说:‘临文不讳(语出《礼记·曲礼》。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避忌直接说出或写出,叫“避讳”。但在抄录或讲解儒家经典时则不受这种限制,叫“临文不讳”。讳:避忌)。’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形容到老了也没什么成就)。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不值得人敬畏。出自《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把整段文章的意思连串起来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才能),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形容很难做到)的,那(哪)里料的(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形容悠闲懒散的样子)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犹发迹,出人头地的意思),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指后半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得)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小孩子的见识)。‘无闻’(指没有名声。出自《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明白事理和天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有名声)了;不然,古圣贤是遁世不见知(语出《礼记·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意谓避世隐居不被人知道,也不后悔。见:被。知:了解)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能够预料到),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相对应),不是‘怕’的字眼(含义)。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深入)。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翻)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语出《论语·子罕》。意谓我没见到过爱好德行像爱好美色那样的人。好:喜欢。色:女色)。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形容情感上不愿接受),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可讲的东西)。”代儒道:“胡说。譬如场(考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可做的东西)么?”宝玉不得己,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喜欢)德,见了色,便好(喜欢)的(得)了不得,殊不想(殊不知)德是性(人性,天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喜欢)他(它)。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天性)中带来,无人不好(不喜欢)的,但是德乃天理(天道,永恒的道德法则),色是人欲(指人的欲望嗜好),人那(哪)里肯把天理好(喜欢)的(得)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希望)人回转来(回心转意,改变原来的想法和态度。回转:掉转)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喜欢)德的,好(喜欢)的(得)终是浮浅(浅薄,不深刻),直(只)要像色一样的(地)好(喜欢)起来,那才是真好(真喜欢)呢。”代儒道:“这也讲的(得)罢了(可以,差不多)。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毛病,缺点)?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上进,进步)?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获得知识和名声)、‘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温习清楚)。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绝对)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意谓人要有所成就,就不能贪图安逸;贪图安逸,就不能有所成就。成人:成才,成器。自在:自由,不受约束)。’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指刺绣、缝纫等针线活),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内装槟榔的荷包。槟榔:指槟榔的果实,可以吃,也可以药用)。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课业),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麻烦)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这里指没有好下场)?兔死狐悲(比喻为同类的不幸感到悲痛),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指婚姻),本不是宝玉的正配(正式配偶),原是偏房(指妾)。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可靠),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替身,表示与前头某人的命运相同)。素来(平时)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这里指态度),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扎)到那(哪)里去了。便把活计(针线活)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她)的口气(口风,言外之意)。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哪)里能够?不过略硬朗(形容身体强壮)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她)的话!我和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隔开)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比喻凶恶的女人,这里指夏金桂。太岁:木星的别称,迷信者认为太岁所在方位不吉)难为他(她)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她,这里指王熙凤)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她)也够受(这里是让人受不了的意思)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意谓彼此都是人),不过名分(名声,身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议论)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只是)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比喻矛盾双方无法调和,不是这方压倒那方,就是那方压倒这方)。”袭人道:“做了旁边人(指偏房,妾),心里先怯,那(哪)里倒(反而)敢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哪)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糊认的(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禀报)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她)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眯着眼睛)瞧黛玉,看的(得)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用浓糖浆或蜂蜜浸渍)荔枝来。”回头(转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称年老的女仆)怎么认的(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碰巧)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天上的仙女)似的!”袭人见他(她)说话造次(冒失),连忙岔道:“妈妈,你乏(辛苦)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地)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料理)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形容老年人走路不稳的样子)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鲁莽),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怎样,这里是责备的意思)他(她),等他(她)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操心,表示感谢的客套话)。”那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小声说话的样子)的(地)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受用。擎:qíng)的(得)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年老的时候),就是混说白道(瞎说八道,白道:胡说)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懒得)吃,拿了搁起(收起来)去罢。”又说了一回(一会儿)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里屋),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形容内心受刺激)。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不好),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情形),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考虑,打算),深恨(遗憾)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门,桩)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或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姿色,容貌)心地(心胸,气量)?不如(比不上)此时尚有可图(指考虑的机会)。”心内一上一下(或上或下,比喻心情很不平静),辗转(翻来覆去。形容心有所思,卧不安席)缠绵(形容非常纠结,无法解脱),竟像辘轳(lù lu,用轮轴绞动绳子从井中提水的工具)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形容心情不好),和衣(不脱外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不同于)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交际,交往),从未提起,我也不必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贺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假作糊涂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督粮道”的简称。明、清两代负责督促漕粮运输的官吏),娶了一位继母(后母,父亲的继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丢)在这里,不成事体(不成体统,不合规矩),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古代以琴瑟比喻夫妻,因此把丧妻再娶叫“续弦”),所以着(派)人到这里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出嫁)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道路)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好像)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瞎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她)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形容着急却没有办法),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哭时气息断断续续,不能痛快地出声),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只)见贾母呆着脸(板着面孔)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指嫁妆)。”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指月分钱之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长远之计)。”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过日子),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心地善良)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比喻血缘关系上远了一点)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情分),也该护庇(袒护。庇:bì)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她)闹乏了。”黛玉情知(深知)不是路(不是办法)了,求去无用(不起作用),不如寻个自尽(自杀),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得)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地)道:“妹妹大喜(表示祝贺的意思)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指婆家),咱们各自干各自的(意谓各奔前程)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许配)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无论如何)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究竟)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形容惊恐万分),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颤抖)又哭,又怕人撞破(看见),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被噩梦缠住。魇:yǎn)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只)觉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得)久了,和宝玉尚未放定(指举行订婚仪式),这是从那(哪)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情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这可怎么样(怎么办)好?一时痛定思痛(悲痛心情平静后再回想过去的痛苦),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地)出了一点儿汗。扎挣(勉力支撑)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哪)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xī sà,形容轻微而连续的响声),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过)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地)吆呼声儿(指打呼噜声),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鼻腔呼吸产生的气息,这里指熟睡时的鼾声)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冷风来,吹得寒毛(指人体皮肤表面的细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指麻雀)的声儿,啾啾唧唧(jiū jī,形容鸟鸣声)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指窗屉子,窗户上用来糊冷布或钉铁纱的木框子)渐渐的(地)透进清光(清亮的光辉,多指月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jiǒng,形容目光明亮的样子),一会子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受风寒)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显现出透明的样子,发白)了,也待好(将要)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形容想得很多)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了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情形),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以错落的花朵为装饰图样)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血点,血丝)。唬(xià,同“吓”)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不自主地发出声音)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说出不该说的话),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形容嗓音失常)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觉察,明白)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提防)冷着(受凉)。”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前面)凄惨,竟是鼻中酸楚(辛酸,悲痛)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绢子(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一大早上),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早上)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更长的意思)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想开)着些。身子是根本(本钱),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比喻只要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有希望)。’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哪)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sù,形容颤动的样子)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昏沉,神志不清的样子)躺下。紫鹃看着不好(情况不妙),连忙努嘴(撅嘴示意)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地)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这时候,表示时间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谈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摇手,表示阻止)。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详细)告诉他(她)二人。二人都吐舌头儿(表示诧异的神情)说:“这可不是顽(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她)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刚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谈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婉辞,称人生病)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她)们到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哪)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一会儿),都悄悄的(地)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这里指就图画题写诗句),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妹妹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脸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弱)了。”湘云道:“不好的(得)这么着(这样,这种程度),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她)总有些瞧不破(看不透,想不开),一点半点儿(比喻极小的事情)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哪)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或病的(得)利害,咱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禀报)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回头,过一会儿)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她)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转变念头)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她)们?况且我不请他(她)们,他(她)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指抹不开情面),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情形),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弱,没有气力)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地)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还是)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xià,同“吓”)的(得)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消沉)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这里指说话轻率),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中医术语。指因阴虚致内火上升,损伤肺中血络,故易咳血,常见于肺炎、肺结核等症),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不管)什么,就这么蝎蝎螫螫(xiē zhē,咋咋呼呼的样子。形容人反应过分)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说错了话)。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不足),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地)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回头,过一会儿)再瞧你。”黛玉道:“累(劳累)你二位惦(惦记,牵挂)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用心)伏(服)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下一章回)分解(交代,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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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梦轩红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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