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北平城根儿胡同的槐叶子刚泛黄,王李氏家的青砖院墙就塌了半扇。这寡妇晌午头趿拉着绣花鞋,叉着腰站在当院儿里骂街:"挨千刀的小翠!死丫头片子又躲哪儿偷懒去了?赶紧给老娘把晌午饭端屋里来!"
对门刘婶端着簸箕出来晾芝麻,撇着嘴跟身边纳鞋底的周奶奶嘀咕:"您瞅这作派的,不知道的还当是西太后转世呢。昨儿我瞧见她家小翠大半夜蹲在井台边洗衣裳,月亮地儿里那手腕细得跟麻秆似的。"
周奶奶把银针在鬓角蹭了蹭:"作孽哟!前儿我听见王李氏跟当铺赵掌柜的嘀咕,说要给闺女寻个'好人家'。您猜怎么着?那赵掌柜的歪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
正说着,西墙根儿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小翠抱着木盆从榆钱树下站起来,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前,露出的手腕上果真青一道紫一道。这姑娘生得齐整,就是眉眼总垂着,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秧。
"娘……我……我搓衣裳呢。"小翠把木盆往石阶上一搁,里头几件褪色旗袍咕嘟咕嘟冒着肥皂泡。王李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肥厚的巴掌掀开发黄的衣领子:"作死啊!这料子是你爹留下的杭绣,搓烂了你赔得起?"
小翠缩着脖子不吭声。王李氏忽然放软嗓门,把闺女拉到背阴处:"好翠儿,娘给你相了门亲事。前街'福来茶楼'的赵四爷,说是要娶房姨奶奶……"
王李氏柳眉倒竖:"死丫头片子懂个屁!赵四爷答应给两根小黄鱼当聘礼,够咱娘俩吃半年的!"她忽然压低声音,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戳到闺女太阳穴上:"你爹当年在八大胡同留下的账本,可还在我箱底锁着呢。要是让那些要账的……"
小翠脸色煞白。她爹活着时是前门外有名的琴师,可死后留下的除了满箱子虫蛀的工尺谱,就是那些永远还不清的赌债。
当天晌午,王李氏换了件靛蓝夹袄,挎着个柳条篮往当铺去了。胡同口炸油饼的孙瞎子忽然开口:"寡妇姐,往西走三步。"王李氏骂道:"死瞎子又抽什么疯?"孙瞎子把竹竿往青石板上笃笃敲:"您印堂发青,怕是要有血光之灾。"

"呸!"王李氏啐了口唾沫,篮里的碎银子叮当作响。转过街角就进了"义和当"的店门,赵四爷正歪在太师椅上剔牙,见着她立刻坐直了身子:"我的小祖宗,可算把您盼来了。"
这两人眉来眼去倒像是唱戏的,赵四把当票往桌上一拍:"上回您说死当的那个翡翠镯子,我给您留着呢。"王李氏把碎银子推过去:"劳您驾,再宽限三天。"赵四突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宽限可以,得拿别的抵。"
后堂突然传来摔茶碗的动静。小翠从月洞门后转出来,脸涨得通红:"娘!您不是说来当镯子?"王李氏像被火烫了似的甩开赵四,反手给了闺女一记耳光:"死蹄子来这儿作死!"
赵四眯着眼睛打量小翠:"王嫂子,这就是您家那位千金?果真是出水芙蓉……"他忽然从袖筒里摸出根金簪,"给侄女添妆。"
小翠不接,王李氏却一把夺过去:"谢赵四爷赏!翠儿还不快谢恩?"小翠盯着娘鬓角新插的簪子,那簪头雕着并蒂莲,花蕊里嵌着米粒大的红珊瑚。
当夜三更天,胡同里传来拍门声。刘婶披着棉袄掌灯,见王李氏家的门缝里渗出血水。小翠浑身湿透跪在石阶上,头发散成一把水草。
"刘婶救命!"姑娘嗓子哑得吓人,"我娘……我娘要拿我抵债……"话没说完,院里突然传来王李氏尖利的咒骂。刘婶刚要迈步,却见赵四带着两个伙计从影壁后转出来,手里拎着麻绳和麻袋。
"这偷了我当铺的宝贝!"赵四一脚踹在小翠肩头,"按规矩得沉护城河!"小翠被麻袋蒙住头时,听见她娘带着哭腔求情:"四爷高抬贵手,我明儿就把镯子给您送来……"
护城河的水冰凉刺骨。小翠在麻袋里挣扎,忽然摸到个硬物——是赵四塞给她的那根金簪。簪头并蒂莲的尖齿扎破麻袋,她借着月光看见赵四和他伙计在岸边抽烟,王李氏居然也站在柳树下!
"赵四爷,"王李氏捏着帕子抹眼泪,"这死丫头片子不听话,您只管往死里收拾。只是那翡翠镯子……"
赵四吐着烟圈笑:"镯子算个屁!等明儿这丫头的卖身契一签,您就是我大舅母了。"他忽然看见小翠露出的半张脸,伸手就去扯麻袋:"这小模样,现在弄死可惜了……"

小翠被麻绳捆在柳树上,赵四的肥脸凑近来时,她突然张嘴咬住他耳朵。血腥味冲得她直恶心,却听见"咔嚓"一声——金簪折在齿间,半截莲花簪头扎进赵四脖颈。
"杀人啦!"王李氏尖声大叫,三个黑影撒腿就跑。小翠瘫坐在芦苇丛里,月光照着河面漂着的半截金簪,并蒂莲的花蕊还在滴血。
刘婶挎着菜篮经过当铺,忽然驻足细看。赵四常坐的太师椅缝里,卡着根带血的头发。她悄悄捡起来,发现发梢系着红头绳——正是小翠常用的。
当夜,王李氏翻箱倒柜找翡翠镯子。小翠忽然说:"娘,镯子在我这儿。"她摊开掌心,那抹翠色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王李氏扑来夺时,小翠突然将镯子摔在地上。
"翠儿!"王李氏目眦欲裂,"这是咱娘俩的活命钱!"
小翠盯着满地碎玉:"赵四爷昨夜说,这镯子是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她忽然抓起一片碎玉,锋利边缘抵住脖颈:"您知道爹临死前为什么把账本藏进棺材吗?因为他早看透您……"
窗根底下突然传来咳嗽声。刘婶举着煤油灯站在院里,身后跟着两个巡警。她手里捏着那根带血的头发:"王嫂子,巡警厅的爷们儿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王李氏一屁股坐在碎玉上。西墙根儿的槐树沙沙作响,树影里仿佛站着浑身滴水的小翠,脖颈还缠着麻绳。巡警举起手电光时,照见当铺后墙挂着幅《水浒传》年画,武松打虎的图样被撕掉半边,露出下面新贴的钟馗像。

巡警厅的煤油灯熬了整宿。小翠蜷在条凳上,发梢的河水味儿混着铁锈气。王李氏坐在对面,金簪头在鬓角晃悠,嘴角翘得能挂油瓶。
"刘婶您说瞧见我家翠儿被麻袋罩走,"巡警队长敲着惊堂木,"可赵四爷的尸首边上,怎的会有小翠的发绳?"
刘婶把红头绳搁在案上:"昨儿后晌,我当着小翠的面儿给她编辫子。这红绳还是我自个儿染的凤仙汁,错不了。"
王李氏突然一拍大腿:"定是这小跟赵四爷有私情!她爹活着时就跟戏班子不清不楚……"
"啪!"惊堂木震得灯花乱跳。队长是保定府过来的汉子,生得豹头环眼:"再敢胡沁就掌嘴!小翠你说。"
小翠盯着青砖缝里的蚂蚁:"赵四爷要拿我抵债,我娘……我娘在柳树底下看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账册,"这是我爹临终前藏的,求刘婶作证。"
刘婶接过账本的手直抖:"没错,王琴师生前托我缝在寿衣里。这上头记着赵四爷放印子钱的烂账,还有……"她突然住口,手指停在某页发黄的宣纸上。
王李氏脸色煞白。账本上歪歪扭扭写着:"民国十二年三月初七,借赵四爷大洋二十,以翡翠镯子为质。若三月未还,听凭发落妻女。"
"原来镯子是你当出去的!"小翠盯着她娘,"您总说爹欠了赌债……"

王李氏突然跳起来要抢账本,被巡警按住胳膊。队长蘸着唾沫翻账本:"嗬,赵四爷的好买卖!这胡同里十户有八户欠他印子钱。"他突然指着某行:"'王李氏,借大洋五,月利三分,以……以色相抵'——这他妈是卖身契!"
堂上炸开了锅。刘婶攥着红头绳直抹泪,周奶奶颤巍巍地撩帘子进来:"巡警爷们儿,赵四上个月逼我家卖房,说要不就让我家二妞接客……"
后半夜起了风,胡同里的槐树摇得满街碎叶子。小翠被暂时收押,王李氏在牢里又哭又闹。队长带着人闯进当铺,从赵四的保险柜里翻出半盒鸦片膏,还有沾血的麻绳。
"这原想着毁尸灭迹。"老仵作捏着麻绳直嘬牙花,"脖子上的伤是簪子扎的,可后脑勺的窟窿……"他忽然从麻绳上揪下根带血的头发,"跟小翠发绳上的凤仙汁对得上。"
天光大亮时,刘婶端着热粥来看小翠。姑娘缩在牢房角落,手腕上的淤青肿得发亮。"翠儿,喝口粥。"刘婶把瓷碗塞进来,"你娘……你娘当年也是苦命人。"
小翠忽然想起六岁那年,爹在雪夜给人弹堂会,娘抱着她坐在炭盆边等。那时王李氏的手也生着冻疮,可会把热红薯掰开两半儿……
"刘婶,您说人咋就变得这么快呢?"小翠盯着铁窗外的麻雀。
刘婶叹了口气:"你爹死那年,当铺的伙计来收房。你娘跪在雪地里磕头,赵四爷说……"她忽然打住话头,因为小翠突然站起来盯着牢门。
王李氏被两个巡警架着进来,鬓角的金簪不知去向,头发散成灰白一片。她突然扑向小翠:"都是你这丧门星!要不是你……"
"够了!"队长把账本摔在王李氏脸上,"你借印子钱养情夫,拿亲闺女抵债,还跟赵四合谋放高利贷!知道为啥胡同里槐树今年不开花?全让你这烂心肠的晦气冲了!"

三日后过堂,胡同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王李氏跪在堂前,旁边躺着口薄皮棺材——赵四的尸首到底没给家属领回去。小翠站在证人席,腕子上缠着刘婶新给的红头绳。
"大人明鉴!"王李氏哭得涕泪横流,"镯子当真是为了还账……赵四爷要强占小翠,我是被逼的呀!"
队长突然把惊堂木往案上重重一磕:"逼你?账本上白纸黑字写着,你每月初一都去'醉春楼'领粉钱!"他甩出张当票,"上月十五,你当的翡翠镯子——敢情是拿闺女换胭脂钱?"
人群里炸了锅。周奶奶颤巍巍地喊:"该浸猪笼!"炸油饼的孙瞎子突然开口:"王李氏印堂发黑,早该有血光之灾。"
小翠突然走上前来,把红头绳系在王李氏手腕上:"娘,您记着六岁那年,爹在雪夜弹断三根琴弦,给您买的那支红珊瑚簪子吗?"她轻轻解开王李氏领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这绳结还是您教我打的,说能保平安。"
王李氏突然像见鬼似的往后缩。巡警从她贴身小袄里搜出个油纸包,里头是泡发的海参——正是赵四常备的"补品"。
"毒妇!"队长拍着桌子,"赵四每月给你两包大烟膏,你当爷们儿都是睁眼瞎?"
判词下来那天,胡同里飘着槐花饼的香气。王李氏被判十年监牢,小翠当庭释放。刘婶挎着篮子接她,篮里搁着新蒸的枣馍馍。
"翠儿,跟婶子家去。"刘婶把馍馍塞给她,"你娘……"她忽然打住,因为小翠正盯着当铺墙头的钟馗像。
那画像不知被谁重新贴过,朱砂新得像要滴血。小翠忽然想起昨夜巡警说的话:"赵四后脑的窟窿,像是被钝器击打。可现场除了麻绳和簪子……"
她摸了摸袖袋里的账本。翻到最后两页时,纸缝里突然掉出个东西——半片青铜钥匙,齿痕和爹留下的琴箱锁头一模一样。

秋分那日,小翠在槐树下烧纸。火光映着她新剪的齐耳短发,刘婶往火堆里撒了把芝麻:"你娘……捎信说要见见你。"
牢房里,王李氏的鬓角全白了。她忽然从草席底下摸出个油布包:"翠儿,你爹的琴……在赵四铺子里。"
小翠接过钥匙的手直抖。那夜她撬开当铺后院的杂物间,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照见蒙尘的桐木琴箱。开箱时,泛黄的工尺谱里夹着张当票——正是翡翠镯子的那张。
"民国十二年三月初八,当翡翠镯子一对,质大洋二十。"当票底边有行小字:"活当三年,利息免。"落款是赵四的私章。
小翠忽然明白爹为何临终前反复说"镯子要赎"。她抱着琴箱往家走时,胡同里的槐树突然落下一串白花,正巧落在她新换的红头绳上。
故事传了半个北平城。说书先生把折扇一收:"列位看官,这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别忘了那红头绳里的门道。"茶馆里有人突然插嘴:"要我说,最邪乎的是当铺后墙那钟馗像,听说半夜会睁眼呢!"
刘婶往壶里续着热水:"邪乎不邪乎的,您看小翠如今跟着周奶奶学剪纸,那并蒂莲剪得活灵活现。"她忽然压低声音,"昨儿我瞧见王李氏在牢里织草鞋,手腕上还系着那根红头绳……"
门外忽然飘进片槐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上。不知谁家的留声机在唱《苏三起解》,咿咿呀呀的调子混着胡同里的吆喝声,往白云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