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徐牧心  姜欣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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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3日，英国皇家邮政发行《权力的游戏》纪念邮票。（东方IC 图）

“你知道事实有多残酷吗？我甚至记不起她的样子来，我只知道她曾是我唯一的追求。有人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庞然如七国都弥补不了她留下的空白。”

——《权力的游戏》

这个五月，悲伤得有些惨烈。

悲伤源自《生活大爆炸》和《权力的游戏》接连终结，这两部神剧陪人们一起走了很多年。虽然美剧早进入中国，但此前，从来没有哪两部剧，在互联网上能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力，虚拟世界人物的结局，牵动着无数城市里孤独者的喜怒哀乐。

到了告别时刻，终究是伤感的。当《生活大爆炸》里的一众宅男转身离开，不少粉丝泣不成声。不过，在“权游”结束的那一刻，更多人则感觉遭到了背叛。

“怎么说呢？有种真心错付的感觉。”一位“权游”粉丝形象比喻道。她没想到，最后一季的质量崩塌得如此迅速，就像是认真爱了八年，到分手才发现，遇到的是一位渣男。甚至有人觉得，真希望自己未曾爱过。

八年，高一的学生都大学毕业并且工作一年了；结婚的年轻人，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喜欢美剧的网友们，一边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结局，一边又拒绝接受。互联网世界，因为神剧的结束，充斥着伤感、愤怒与冷嘲热讽。

问题是：你的哪种感觉更多一些呢？

“一定要为这件事做一个了结”

“shame!!（羞耻！！）”

主持人摇了摇铃铛，人们又高喊起来：“shame！！”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电影院的天花板。

这是北京酒仙桥附近的一家电影院里，银幕上播放的是《权力的游戏》。这个口号效仿的是剧中瑟曦裸体游街示众的场景，老修女在她身后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喊着“shame”。

5月20日，在北上广深四座城市，“权游”粉们聚集到一起，观看这部剧的最后一集。

“追剧这件事很多人都持续了八年，通过它，很多人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伙伴，所以一定要为这件事做一个了结。”在活动召集令上，组织者说，“电视剧收尾收得好，我们欢聚一堂庆祝，收得不好，我们欢聚一堂吐槽。毕竟为共同的志向聚集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所在。”

结果，收得不好。于是，在北京现场，就出现了高喊“shame”的一幕，那是粉丝们对第八季发泄的强烈不满。第八季上映后，口碑迅速崩塌，网络上出现了让两位总编剧——大卫·贝尼奥夫和D·B·魏斯——效仿“瑟曦裸体游街”的声音。

《权力的游戏》最终季海报

远在美国的小熊，同样愤怒。

小熊是资深《权力的游戏》粉，从高中时就开始追这部剧，现在到美国读研究生。她加入了衣柜字幕组，负责为《权力的游戏》制作字幕。她还开了一个微博，“熊岛莱安娜”，专注更新与“权游”相关的内容，粉丝已有数百万之多。

“权游”最后一集，她没有参加字幕翻译工作，只是在微博上疯狂吐槽，吐槽变成渣男的雪诺——他曾经是“权游”里最受人们喜欢的角色之一；吐槽龙妈丹妮莉丝死得不值——“我宁愿丹妮把所有人都烧光，自己骑着龙飞回弥林”。更频繁地，她在讽刺甚至诅咒“权游”的编剧。

大卫·贝尼奥夫和D·B·魏斯不只是编剧这么简单，他们还是这部剧的发起人和总制作人，是能够影响剧集走向的绝对幕后大佬。两人也是原著《冰与火之歌》的铁粉，曾经根据小说剧情，猜中了主角雪诺的生母身份。这也引起原著作者乔治·马丁的青睐，并且得到了马丁的授权。

原著作者乔治·马丁

“他们（两个编剧）就是偶然间猜对了雪诺的母亲是莱安娜，（才使得原著作者乔治·马丁将改编权交给他们），后来他们做的事情就越来越迷幻。”小熊愤怒地说道：“我觉得他俩是非常成功的商人，他们成功地让‘权游’第八季有了空前热度。但他们并不是合格的编剧，他们把大家心目中的‘权游’给毁了。”

显然，这是一种普遍情绪。推特上有粉丝发起请愿，要求HBO更换编剧重拍第八季。小熊看到了，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签名过后，小熊仍觉得不解气，于是将请愿网站链接发在微博上，号召国内粉丝也去签名。目前，签名的粉丝人数已突破了150万。

尽管明白HBO大概率不会真的重新翻拍，但小熊说，“至少要让HBO知道我们对第八季的态度”。

“神剧烂尾”定律？

小熊对《权力的游戏》两位编剧的指责，过于激烈了。对这部神剧来说，这两个人曾经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这部美剧，不但陪伴了观众八年，而且，还深刻影响了整个美剧世界。

英国《金融时报》在一篇报道中，认为它相当于《星球大战》(Star Wars)带给美国电影界的影响。“2011年《权力的游戏》开播时，电视剧界充满创意，受欢迎的剧集是像《广告狂人》(Mad Men)这样极富挑战但场面较小的心理剧，而《权力的游戏》让观众看到，电视剧不仅可以表现复杂而巧妙的故事线，还可以展现宏大场面。”《<权力的游戏>如何改变了电视行业？》一文中写道。

现在，情况变了。《权力的游戏》带给HBO的巨大成功，令很多大佬重新发现了美剧的价值。Netflix、亚马逊、Facebook、Snapchat、苹果等巨头，都开始投入重金进入这个领域。他们试图复制“权游”的成功——亚马逊要改编《指环王》，Netflix则在改编波兰奇幻小说作家安杰伊·萨科夫斯基的代表作《猎魔人》；苹果正在打造一部史诗级科幻剧《See》。

《权力的游戏》给世界带来了一场丰富多彩但又分裂的景象，它既带来了美剧的繁荣，也以最后一季，深刻伤害了HBO的用户们。

《权力的游戏》最终季剧照

“我为什么不喜欢第八季结局？因为除开一些角色，第八季告诉我们无论你怎么奋斗都没有用，你永远成为不了你想成为的那个人，甚至还会成为那个你最讨厌的人，不给人一点点的希望。”

越到后来，小熊越讨厌这种所谓的“宿命感”，尽管“宿命”曾是《权力的游戏》最大的卖点之一。在小熊看来，第八季展现出来的故事本质就是：被解下镣铐者，死时却仍是戴着锁链的奴隶；厌弃权谋者，最终仍成为一颗权力的棋子；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依旧“know nothing（什么都不知道）”。

与“权游”粉丝相比，《生活大爆炸》的粉丝们则相对幸运些。以豆瓣评分9.5完结的《生活大爆炸》让这场落幕做得温情脉脉。像是好聚好散的情侣，体面地告别。

作为将每一集《生活大爆炸》都看了不下五遍的死忠粉，陈曦在看到结局的瞬间，“感觉生命里的一部分也离开了”。

十二年来，公寓里的唯一一部电梯被莱纳德炸坏后，就没有修理过，也因此在无数集的片头，主角们都是一边上楼梯一边对话，一路走到“宅男”们住的4A房间。

坏掉的电梯已经成为了《生活大爆炸》里的一个标志，而在结局里，这部坏了十二年的电梯，却被一群天才中唯一的那个“凡人”佩妮修好。大家背上行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电梯，离开了那承载十二年喜怒哀乐的4A房间。

《生活大爆炸》的完结，不由让人联想起它的前辈——情景喜剧经典之作《老友记》。2004年5月6日，长达一个小时的《老友记》最终集播出，当房间空空如也，六位老友一一将房间钥匙放在台子上时，大约有300人在纽约一个公园里集体做了见证，而时代广场更是特别设立了投影大屏幕放映终结篇。

至今，《老友记》都是美剧迷心目中绕不开的神作，十季的剧集，季季经典。但事实上，对于美剧而言，长寿与高分往往不能兼得。

在美剧圈，“神剧烂尾定律”已经成为了魔咒一般的存在，前几季愈是高分的，之后“烂尾”的可能性就越大。

美剧的拍摄模式与国内不太一样，通常是边拍边播，剧集一年续一次，很多后续剧情都是根据前面情节新添加的。而且，由于每一季结束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断档，为了让观众印象深刻，制作方会拼命“挖坑”，为每季留下悬念。结果，剧集越长寿，坑也越多。沟壑难填，很多剧集就此烂尾。

《老友记》剧照

《权力的游戏》剧情崩坏迹象早在第五季就开始显现，因为前几季，尚有原著《冰与火之歌》加持剧情发展，而从第五季开始，与原著出入的地方则越来越多。

在“神剧烂尾”这条路上，《权力的游戏》不孤单。曾一度打开中国市场的《越狱》，因其设定的原因——目标是“越狱”，但第一季就“越狱成功”了，此后便成为了普通警匪片。《别对我说谎》因其微表情专家的设定而使第一季红极一时，却因剧情重复而惨遭腰斩。曾风靡一时的偶像剧《绯闻女孩》，在后期更是陷入“戏不够，床上凑”的尴尬……

但是，不可否认，即便烂尾，那些神剧，也还是给中国网友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以“季”论的美剧，已经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娱乐工业，很多中国综艺也都开始沿袭这种说法。这种模式的最大优势是，随着神剧一季季推进，它会陪伴观众数年甚至十多年的时光。到最后，纵使烂尾，也记忆尤深。

他成了她的丈夫

2011年，小熊还在上高二，第一次接触到《权力的游戏》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她在学校的期刊杂志上，总能看到关于《权力的游戏》这部剧的介绍，于是抱着好奇的态度去看了看。和她从前爱看的《绯闻女孩》《吸血鬼日记》等剧集不同，《权力的游戏》充斥着鲜血与暴力，背叛与性爱，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当时还是学生的小熊，只能利用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电脑使用时间，在不知名网站追剧——彼时还没有各类网盘，各大视频网站也没有购买版权——小熊只能切换着各种网站，看盗版资源。对当时的小熊而言，追美剧甚至是一件比较孤独的事情，身边的朋友很少讨论美剧。

她也曾试图寻找朋友，去了当时很热门的百度的贴吧，却发现吧友不是在批判这部剧太过黄暴，就是在比较剧中哪个女演员身材更好。“我不是很喜欢贴吧当时的那种氛围。”小熊说。

尽管中国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引进了美剧，譬如《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等，但看美剧，很长时间都是一个小众的爱好。即便是1990年代，《老友记》横空出世，吸粉无数，但它在国内也远不如韩剧更大众化。

进入字幕组时代后，各大字幕组出现，使得英语不好的观众，即使不通过官方渠道的字幕译制，也能看懂剧情，网盘的出现则使剧集的传播更加便利，观众数因此直线上升。

《越狱》两位男主

2004年前后，《迷失》与《越狱》相继开播，这些剧集的紧凑剧情和制作精良直接甩国产电视剧几条街，也成为美剧“出圈”的基础，使其从小众开始走向大众。

如今管理着“冰与火之歌中文维基”微博账号的依依，幸运地赶上了这场美剧狂热。在大学时，她就是因为《迷失》进的美剧圈。“我记得当时报道称，《迷失》与《越狱》是两部打开中国大门的美剧。”依依回忆道，她发现身边很多同学，都开始谈论美剧，甚至一个剧更新了，“我们会全宿舍都在一起（看）”。

在依依心里，《迷失》和《权力的游戏》一样有无可比拟的地位。这一次与美剧的结缘，也无意间改变了她的人生——迷上《权力的游戏》后，依依会去翻阅一些相关的资料，更是机缘巧合下加入了“冰与火之歌中文维基”团队。

在团队里，她遇到一个男生，也爱看剧，也会跟她一起做字幕，偶尔还会和她聊聊《冰与火之歌》原著。依依看原著时常有不懂的地方，他就耐心为她解答。

后来他成为了依依的丈夫。

美剧成为很多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陌生人因为美剧相识，成为朋友。

彼时，依依已经靠“冰与火之歌中文维基”圈粉无数，小熊还只是个小博主，粉丝不过一千人，偶尔发发关于《权力的游戏》的段子，和为数不多的粉丝们乐呵乐呵。

英国女王探班《权力的游戏》

依依后来也看到了她的微博，关注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和她交流，随后，邀请小熊进入衣柜字幕组。

“衣柜”谐音来自于“异鬼”。“异鬼”之于《权力的游戏》就如同灭霸之于复仇者联盟。在通过网盘等其他非官方渠道观看的《权力的游戏》的观众心中，衣柜字幕组永远有一席之地。因其出片快速，制作精良。小熊举了个例子，当镜头转到席恩给罗柏写的信时，字幕组的“大神”，甚至能辨认着其上的手写英文，并将其翻译出来。

5月20日，拥有《权力的游戏》大陆地区版权的腾讯视频发布通知称，“《权力的游戏》第八季第6集，因为介质传输问题不能如期上线”，国内很多粉丝，就是靠着“衣柜”的字幕，看完了最虐心的最后一集。

“每部剧都只能陪你的生命走一段路”

在杀青会上，《生活大爆炸》的主创们相拥而泣。看着杀青全记录视频，屏幕外的陈曦也泣不成声。

“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像《老友记》和《生活大爆炸》这样的朋友了。”陈曦说，“对我来说，承认孤独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每当我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就打开这些情景喜剧——他们在过一种我希望的生活，而我在一旁看看也会觉得开心起来。”

陈曦说，她确实不太能接受这样的一场告别。她决定重新从第一季看起，就当作人生的背景音乐，陪伴她之后的日日夜夜。

依依和陈曦有着同样的习惯，每每做家务时，总要点开一集《生活大爆炸》或者《老友记》，就像从前人们总愿意开着电视机一般，有点人气。

“它可能也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了。这说得有点矫情，但是我用情比较深，的确就是这样感觉的。我是看着它长大，看着它成熟，看着它好像从一个非常青涩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又成熟又大方的女人。”陈曦对本刊记者说道：“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国内的电视剧，看完就完了，但是美剧、英剧……这种类型的剧就是不一样的。它是花很多很多年拍出来的。”

《权力的游戏》最终季剧照

在最后一集放映会结束后，加了无数《权力的游戏》交流群的戴伦发现，这些“权游”群纷纷改了名字，变成“HBO讨论群”或是“美剧讨论群”。戴伦清楚地知道，一个时代就这样仓皇落幕了。

“这种感觉就像，你爱了一个人很久很久，最后你发现这个人（变成了）这样……”追了9年“权游”的戴伦，在看完最后一集后说，“人生没有很多个九年的。”

5月20日晚上9点半，“权游”集体观影会结束了，戴伦和众人告别，独自回家。他的家远在北京的郊区，生活里多有孤独感。他曾经统计过，自己看过的美剧已经超过100部，在那些独自生活的日子里，是一部又一部的剧陪伴着他。

如今，连《权力的游戏》都已经完结了。戴伦在这个夜晚轻轻叹息，那些曾经一起讨论交流剧情的朋友们，慢慢散落在天涯，如今他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而他能肯定的是，在这场告别后，结交新朋友的机会或许会更困难一些了。

对于《权力的游戏》的烂尾式结局，小熊的感觉要更加复杂一些。研究生快毕业，半只脚踏入成人社会，她预感到那将是个更加冰冷的世界，或许就像《权力的游戏》一样，有不伦、背叛、谋杀、欺骗，但同时，也有温情脉脉。

她想起，在美国的那些夜晚。小熊一般不经常出门，有一次出去，是因为一场“‘权游’全美巡回音乐会”，现场演奏的都是有关《权力的游戏》的主题音乐，有每个角色的BGM，大屏幕也会将临冬城那棵巨大的心树投影下来。

她恰好坐在一个华人男生的旁边，她眼见着当Arya（艾莉亚，二丫）的个人主题曲响起时，男生开始嚎啕大哭。小熊也哭了。全场沸腾，小熊感觉“自己哭得就像个傻子，觉得特别感动，（因为）你喜欢的东西，也被其他人所热爱，真的很好。”

这是一些美剧迷们的故事，他们的告别没有惊天动地，只有一丝丝伤感，但或许就像陈曦说的那样：“每部剧都只能陪伴你的生命走一段路。朋友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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