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深沉,荒寺中一片死寂。我正欲歇息,忽见门扉上悬挂着一块淡香缭绕的轻纱。那纱巾洁白如雪,柔软似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随手扯下,擦了擦手脚和床板,便躺下睡去。
朦胧间,一阵轻叩声传来。我猛然惊醒,只听窗外有人低语:"这位娘子,可曾见过小生遗落的汗巾?"
透过窗纸的破洞,只见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立于月下,宽袍大袖随风飘动,宛如画中仙人。这情景本该风雅,却让我想起关于兰因寺的诡异传闻。
相传此处常有艳鬼出没,凡被纠缠者,不是被吸干精血,就是被拖入另一个世界,从此杳无音信。我心中一凛,连忙将那块擦过地板窗台的纱巾丢出窗外。
那男子眼疾手快接住,却对着手中已成咸菜干的纱巾陷入了沉思。
三年前,兄长上京赶考,至今未归。我放心不下,便收拾行囊南下寻人。行至黑山地界,只见榕树林立,掩映着一座破旧寺庙,庙前倒卧着一块灰白门牌,上书"兰因寺"三字。
我决定在此借宿一晚。寺庙虽破,倒也勉强能住人。最近的门扉上,还系着那块香气袅绕的轻纱。我随手扯下,搬进屋内。
谁知当夜,这纱巾的主人便找上门来……
思及此处,我猛然惊醒,却见天光大亮,屋外空无一人,仿佛昨夜一切皆是南柯一梦。
我心下惶恐,收拾行囊继续赶路。四周榕树参天蔽日,走在其中,竟分不清白天黑夜。
行至一处,忽见前方屋舍俨然,竟是个小村庄!阡陌交错,稻田金黄,老叟漫步,肥鸡蹒跚,一派祥和景象。
一位老丈见我饥肠辘辘,割下半拉猪耳朵递给我。我接过来一尝,却味同嚼蜡,毫无滋味!
我连忙吐出,老丈又递来猪拱鼻,我婉言谢绝,转身离去。村人侧目而视,窃窃私语。
又行至一处,忽见满地山核桃。我如获至宝,砸开果壳,连吞数颗果仁。那老丈跟在我身后,笑道:"小娘子,没福啊。"
转了一天仍未找到出路,天色渐黑,我只得回到兰因寺。门扉上又挂着一块妖紫色轻纱,香气浓烈扑鼻,熏得我连连打喷嚏。
这一次我没碰那纱巾。然而入夜后,大门再次被敲响。
"小娘子,小娘子~~~"一个细长人影在窗下徘徊,"我落了纱巾,你将它拿下来给我,好不好~~"
我缩在被窝里瓮声瓮气:"你叫我拿我就拿?万一你曾经擦过胳肢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对方见我油盐不进,索性直接拍门,细声尖叫:"小娘子小娘子~~~你开门呐~~~~"
正犹豫要不要破窗而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破碎的琴声,飘忽而诡异。拍门声戛然而止,我从门缝里望去,只见一个长长的东西扭动着身躯,飞快地沿着墙脚逃走了。
惊魂甫定之下,那琴声反倒更加响亮。我权衡再三,开门寻了过去。
——咦,这里原来有个亭子?
昨日我明明来过这里,却没发现这个玲珑亭子。此时月上中天,凄迷的月光将亭子雕琢成水晶宫。昨日那敲门的男子就坐在亭中,双手按在琴弦上,绮貌玉颜,眼如春水……
我连忙后退。他似乎被我惊动,绸缎般的黑发自肩头滑落,颇具一种奇异的美感。
仙欤?妖欤?
我定了定神,用余光瞟向此人……幸而,他身姿缥缈却有影子。
"是你,驱走了它?"
对方不应,似是不屑回答。
"多谢。"见他态度高冷,我弯腰深深一揖,"昨日我以为汗巾无主,贸然用毁了,对不住!今日又蒙搭救,千言万语,不胜感激。"
琴声停了。
"你要如何感激?"
男子看向我,几个字被他咬得很慢,配上那动听的韵律,仿佛在吟诵着一曲诗赋。
刹那间,我浑身蔓过一阵战栗——那感受,像麻痒,又像春风漫拂,难以形容,却令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压力之下,我抖了抖唇皮:"那,那你想要什么感激?"
对方无言地凝视我许久,忽然起身,衣袂飘摇地走到我面前:"……我好冷。"
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我愣了一会:"我也冷。"
"那我们……"
"各回各屋吧,屋里暖和。"
"……"
对方冷冷盯着我,盯得我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只得哆哆嗦嗦道:"别那么看我,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了。"
"嗯?"
男子闻言,红唇微扬,上面还生着一点胭红的唇珠:"那你说,我想要什么?"
我肉痛道:"不就是想要我被子么,给你就是了。"
"……"
书名【兰因寺奇谭】,内容来自 「纸糊」。
不知怎的,对方听了脸一沉,拂袖就走了。简直莫名其妙。
辗转一夜未眠,翌日,我依旧起了个大早,将昨日未至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
村子里,似乎有不少像我一样的过路人。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和本地高大肥壮的村民截然不同,即便其中有一两个赶考的书生,也不过比乞丐略好一些罢了。
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书生将嘴伸得老长,就着个年轻女人的手上喝茶,那女人以纱掩面,身姿弯曲,香气扑鼻。那浓烈的香气,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
不过发了会呆,前方的人影便消失了,我沿着方向追过去,却见前方是一片连绵的神龛,里面供奉的东西大多奇形怪状,甚至线条混乱,造型怪异。
这其中,又以东边的神龛最为高大。这里的香火似乎非常鼎盛,因为贡品非常多,多到几乎要淹没贡台,那贡台也有着古怪的造型,兜身雕刻着陌生的符文,看起来很像一台天平。
再看神龛正中是一只似狐非狐、似鼠非鼠的生物,一身寒光闪闪的鳞片,不知是哪里来的崇拜,在它头顶还放着一个小小不起眼的神像,用红布裹缠得严严实实。
看起来……孤零零的。
我刚起此念,忽然一阵风,那小神像便骨碌碌地滚到了我脚下。
咦?
我正要伸脚将那东西踢开,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叹息:"『祂』从不会主动挑选信众。"
转过身,却是昨日赠我猪耳朵的老丈。
见我神色警惕,他毫不介意地一笑:"既然选择了你,也是你的福气,带着吧,『祂』会给你带来帮助的。"
帮助?
我摇头:"我并不需要帮助。"
"唉,小娘子说话太满。"说罢,老人拍了拍肚皮,笑哈哈离去了。
他走后,我捡起小神像,未料这只有巴掌大的小东西,掂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算了,既然都是孤身一人,那便做个伴吧。"
这一日,我依旧没有找到出口。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回到兰因寺,我裹着已经爬了虱的褥子,半梦半醒之间,耳畔忽然传来两道清晰的交谈声。
一道是尖锐的,拖长的:"阿修罗,峥崣崤泥,嵸嵹嵺嵻嵼嵽嵾嵿?"
一道是舒缓的,清静的:"交给我,不怕她不入毂。"
"……"
两人窸窸窣窣,议论了许久,似乎在分文不让地争夺着什么东西,恰在此时,一阵凉风穿牗而过,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惊醒了。
再看窗外,仍是浓夜。
披衣下床,刚打开门,便见一道冗长披满了毛发的影子,从面前风驰电掣般掠过,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不!那绝不是野兽能有的速度!
我正震惊失语,前方渐渐行来一双洁白的鞋履。
雪绸似的月光下,那皎洁的人影仿佛令道路生光,不可逼视,见我转身就走,那人轻喝一声:"站住!"
"你怕我?"
"……没。"
"那为何躲我?"
"……"
脚步渐近。
身后,那微凉的手指扶住了我的肩头,对方贴着我轻声细语:"刚才……好大的兽,你见着了么?"
"见见见见见见着了。"
"你摸摸,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好怕呀!"
"我我我我我我也怕的。"
"……"
默然片刻,这年轻男子履尖轻移,一手轻抚自己胸前缎发,幽幽地投来视线:"你那日说要感激我,还作不作数?"
我点点头。
见状,对方轻轻一笑:"这寺庙太大,天又太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没事的。"我了然道,"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
闻言,那眼神越发含情脉脉:"那,不如……........"
"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我诚恳道,"我一个人住,无牵无挂的,说走就能走。"
"……"
这之后,我折回屋子,从包袱中翻出一条麻绳,牢牢系在腰上。
对方笑容早已消失,面无表情道:"这是什么?"
"是腰带。"说着,我将包袱系在腰上。
"走吧。"
这之后,我们相携着,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每走一段,我便解下麻绳量一量,对方见状疑道:"你在做什么?"
"丈量道路。"
我将绳子收起,坦然道:"我爹娘说过,有的地方之所以走不出去,不是鬼打墙,而是有人用了某种奇异的排阵方式,目的就是困住里面的人。"
见我言之凿凿,对方叹了口气。
三更半夜,村落鸦雀无声,小径完全没于荒草之中,我们一前一后,相携着走过几条阡陌,只见前方的蒿草中红光隐现——
拨过草丛,那竟是一栋高敞气派的宅子!
只见那屋檐红笼高烧,中间门匾高挂,上书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裴宅。
我纳罕:"这是你家?"
"嗯。"对方推开大门,"我姓裴,名御,你可唤我裴生。"
"……我姓苏,名澪雪。"
交换了名字后,他邀我进去坐坐,我没拒绝。
毕竟,外面的天还没有亮。
经几道游廊,登入高阁,星月仿佛触手可得,裴御让我坐于桌前,几乎是盛情款待,眼前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那张乌鬓玉貌的面孔靠得极近:"我先去沐浴,烦你稍待。"
"……好。"
虽不明白他为何要去沐浴,但我还是应下了,之后不管桌上的精致点心,打开包袱吃起了核桃。
环顾四周,这阁楼里的陈设中规中矩,只除了一点——这里的箱笼桌椅,居然都是红色的,在红烛光的映照下,更显诡艳与迷离。
我四下扫了几眼,却见其中一个春凳,似乎动了动。
咦?
我转过半边身子,假装在砸核桃,实际却用余光偷偷地观察着那凳子——只见那凳子色若鲜肉,非常细腻润泽,见我不再看它,便弯曲了四个凳脚,渐渐往墙边移去。
见我转眼直盯过来,那春凳吓了一跳,骇而却走!
瞧它渐渐没入壁中,我连忙上前拽住一边凳脚,只感觉触感细腻柔滑,如两条冰凉的触手一般,且那力量实在太大,一瞬间,竟整个人被它拽入了墙里!
面前焕然明亮,却是又一个陌生的房间!
书名【兰因寺奇谭】,内容来自 「纸糊」。
这房里的陈设和阁楼差不多,都是红凳红椅,并有一张红床,床边坐着个满面红光的书生,看着有几分眼熟。
我瞥了一眼,立即惊喜道:"兄长?"
对方头戴纶巾,一身青衫,那两个袖子也有些许差别——当时因为布料不够,母亲裁了我的裙子,凑了件带大袖的青衫,好叫他上京能多些体面。
是以,这的确是兄长的衣服无疑。
然而对方却一脸陌生:"你谁啊?!"
仔细看,他的面孔的确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我兄长,而是白天曾在村庄见过的书生,我顿时心下一沉:"你这身衣服哪来的?"
"捡的啊!"
"你撒谎!"
见我大叫,对方连忙将手比在唇边:"嘘,噤声!莫要吓坏了我的小姐!"说着一手掩住红纱帐,一手脱下外面那件青袍。
"喏!还你!"
我忙着去抓衣服,那条春凳立即挣脱而开,四条小脚渐渐游去了床底,拿着青袍,我满心不可置信:"你说这衣服是你捡的?"
"是啊,就在这庄子里!"对方打量我两眼,面露嫌弃,"这村庄民风淳朴,遍地黄金,能捡到衣服也不奇怪,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好衣服……"
我:"……"
我有心想怀疑他,但我兄长要比他高大得多了!
难道,兄长人真在村庄里?
见我无言,书生去那床上坐着,跷起二郎腿:"瞧你一副冻馁之貌,何不在这里乞讨,也算个好去处?"
"……我不是乞丐。"
"那你没福咯。"对方啧啧连声,"我明日上京,若不能连中三元,就回这里做个富家翁,岂不美哉?"
我懒得听他吹嘘,正打算拿着袍子离开,却见红桌上几盏佳肴,早已吃得杯盘狼藉,心下一惊:"你,你可是吃了没有滋味的食物?"
"啥?"
"据说那是神的食物,人不能吃。"
我爹娘曾叮嘱过,只要是食物,香味,咸味,荤味,涩味,总归占一样,但却有一种食物,无论看上去是多么美味肥腴,嚼在口中却如蜡烛木头。
这种食物,绝不能吃。
在那个偏僻的荒村,他们定下了许多规矩,要我和兄长一一记牢。
谁知,对方闻言捧腹:"哈哈!外面灾荒连年,你还管滋味不滋味?!"
说罢挥挥手:"赶紧走,我还要与小姐温存呢!"
应着他的话,里面的人影动了动,可映在那鲜红的帐子上的却是个扭曲细长的……尾巴?
不,我一定是眼花了!
不敢再做逗留,我迅速出了门,外面却是一条幽暗深邃、不见尽头的走廊。
正犹豫要往哪走,浓郁的黑暗中,渐渐浮现一道修长身影,那人手中拿着一盏蒙着红纱的小灯,面容被光晕洗礼,更显得诡丽而旖旎。
"苏小姐,可不能到处乱跑啊……"
甫一见人,我掉头就走。
想也知道,这个裴御和那帐子里的东西很可能是一路货。
格局打开,也很可能是同一个货。
然而,在拐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后——那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前方。
纱灯映出一片昏红,提灯之人双目低垂,一双风情却阴冷的双目瞟过我:"以往那些人见了我,无一不是颠倒疯狂,只有你看也不敢看我,如同见了鬼。
"瞧你,吓成这个样子……
"今日怎么胆子大了,竟敢提点那书生?"
不知何处而来的僵冷的风,不住吹着我四肢百骸,吹得我牙关打战,甚至憋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眼前,这男子忽然提起我脖颈,口吻森然:"所以,之前的胆小都是装的?
"全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我一眨眼:"你猜?"
许是被我油滑的态度激怒了,对方掐住我用力一抖!
下一刻,我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眼前人冷冷低头,瞟着满地的银稞子、草绳和那红布包裹的小佛像,不知怎的,面色忽然一变。
这之后,他轻轻一推,我便身不由己地倒入了门里。
环顾四周,依旧是熟悉的红桌红凳,我吃剩的核桃还扔在小几上。
这里,竟还是原来的阁楼。
完全不理解这空间分布原理的我,陷入了沉思。
裴御将那小佛像放在我身边,不知为何,那神色竟有几分微妙:"我想听听,你为何要将它带在身上。"
我连忙将那小像拿在手里,轻轻掸掉尘土:"因为它看起来很孤单。"
"……是么。"对方冷道,"那为何不拜祭它?"
"因为我无所求。"
"无所求?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无所求……我要听真正的理由。"
"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我点头,"一旦我拜祭它、信仰它,就无异于把自己置于奴隶的地位,无可抑制地献上自我。
"这不公平。
"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我付出这样的代价。"
闻言,裴御嘲笑一声:"既然你不拜它,又何必带着它?"
"因为我也需要它。"我将小像捯饬干净,堂而皇之地塞进了胸口,"我将它带在身边,一天天,一年年,朝朝暮暮,生死相依,这不比那些虚伪的信徒更真诚嘛?"
"你……"
对方见我所为,一时面红过耳,然而仔细看,又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此处的灯烛并不明亮,灯罩都蒙着红纱,触目所及很有旖旎的味道。
不知为何,被那双眼睛不作声地盯着,我后背竟出了一层毛毛汗,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却见对方垂下双眸,很有些欲语还休:"……你真能做到?"
"我虽然不聪明,但从不撒谎。"
"……"
眼前一晃,却见对方长服如水,轻而垂坠,默默去开了另一边的房门。
门外,是已经放亮的天光。
我连忙跑出去,身后,那仍立于黑暗中的人幽幽望着我,口吻也从一种冷淡疏离的气象,变得温顺而柔和:"好,我暂且信你一次。
"只望你不要食言。"
穿过一人高的嵩草堆,外面正是熟悉的村庄。
鸡打鸣了,新的白日已经来临。
知道又将是徒劳的一天,我将兄长的青衫收好,继续去其他地方探查。
书名【兰因寺奇谭】,内容来自 「纸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