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学生走近文创顶流“迅哥儿”|重新遇见语文课④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5-02 10:51:02
2024年我们推送了一篇文章 《我的学生如何被鲁迅“圈粉”》 ,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初中语文老师彪老师。她在课堂上做出新的实践,让更多学生爱上鲁迅。 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怕周树人,二怕写作文”是不少孩子对语文课的印象。近几年,和许多名家一样,鲁迅成为文创IP,衍生出庞杂的周边商品。书签、手账、盲盒、帆布包、冰箱贴......鲁迅故里绍兴更是推出“迅哥儿”人偶,站在大街小巷和乌篷船上吸引游客。据说只要 “ 迅哥儿”营业,就不会有冷场的时候。

绍兴街头的鲁迅人偶。

今天,当鲁迅成为文创IP“顶流”,越来越多的孩子早在阅读鲁迅前,通过互联网、文创商品已经对鲁迅的金句耳熟能详。他们对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产生了兴趣和好感,主动想读一读。但是,从哪里开始读起呢? 这个问题,彪老师不止一次被问到。严肃的学术书门槛太高,她怕吓退这些刚对鲁迅产生兴趣的孩子。于是她想自己写一些适合孩子读的关于鲁迅的文章,作为语文课之外的延伸阅读,成为他们探寻更广阔的鲁迅世界的起点。从“熊孩子鲁迅”讲到“矿工鲁迅”,又讲到“医学生鲁迅”“教书匠鲁迅”“文学家鲁迅”……慢慢地,她的学生说起鲁迅,就像说起自己的远房亲戚。这些文章也将在“重新遇见语文课”这个系列中陆续刊发。 本文是关于鲁迅的第一篇。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彪老师想从鲁迅离世前后的故事讲起,带孩子们直面“鲁迅是谁”? 该系列其他文章: 我的学生“高仿”了艾青的诗 我的学生在课堂上写了一首情诗 春天不是读书天,还好我们有诗歌 撰文|彪老师 一场大病

鲁迅的病持续了近十年。

自从1928年的一场大病以后,鲁迅一直为肺结核与肋膜炎所困。直到1936年春天,鲁迅的体重降到了38公斤,这大概是一个十三岁孩子的体重。这年夏天,鲁迅的日本朋友增田涉从日本赶来探望他的病情,两人在鲁迅家中用餐。可是,鲁迅只勉强吃了一点点,就站起来说:“我累了,上楼去休息,你慢慢吃罢。”之后便站起来,由爱人许广平搀扶着,慢慢地走上楼去。

可以想象,留在餐桌上的好友增田涉内心是怎样的悲痛:

我看着他的后影,一面喝着玫瑰酒,感伤地目送着他。同时心里想:“先生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的诚实、温和的心情,还是同过去一样。两三天之后,我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国,去向他辞行,他已经准备好许多土产礼物;本来由广平夫人给包装了的,他说夫人的包法不好,自己抢过去给重新包了。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感谢、温暖的心情,默默地从侧面看着他那并不特别灵巧的双手的动作。

让亲友们忧心的是,在病情日益加重、气喘咳血的情况下,鲁迅仍然完成了大量工作。1月,他与朋友协办《海燕》半月刊;2月,他继续翻译果戈里的《死魂灵》第二部;4月,编革命烈士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下卷;6月,出版杂文《花边文学》;7月,编辑出版《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8月,为《中流》创刊号撰写文章……鲁迅在逝世前一个月写的散文《死》中,解释了自己当时的心理:

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

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描写过鲁迅日常的工作状态:

全楼都寂静下去,窗外也一点声音没有了,鲁迅先生站起来,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许先生说鸡鸣的时候,鲁迅先生还是坐着,街上的汽车嘟嘟地叫起来了,鲁迅先生还是坐着。 有时许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萨萨的了,灯光也不显得怎么亮了,鲁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样高大。 鲁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旧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来了,鲁迅先生才睡下。 海婴从三楼下来了,背着书包,保姆送他到学校去,经过鲁迅先生的门前,保姆总是吩咐他说:“轻一点走,轻一点走。” 鲁迅先生刚一睡下,太阳就高起来了,太阳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鲁迅先生花园的夹竹桃,明亮亮的。 鲁迅先生的书桌整整齐齐的,写好的文章压在书下边,毛笔在烧瓷的小龟背上站着。

一双拖鞋停在床下,鲁迅先生在枕头上边睡着了。

此时鲁迅还没有生病,萧红用电影特写般的语言留住了鲁迅日常工作的剪影。讲这篇文章时,我问学生:“这段写鲁迅工作,似乎对鲁迅的描写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坐着’,会不会显得语言太匮乏了?”

学生愣了愣,我提醒他们:“去看看作者除了写伏案写作的鲁迅,还写了什么?”于是他们注意到了窗外的声音和光影变化、街上的车水马龙。鲁迅从黑夜工作到天明,主人公身上没有戏份,但是整个场景都在配合。

于是一个同学说,如果拍成电影,应该是一直在拍鲁迅的背影,他对着窗户伏案写作,窗外由暗到明,延时摄影。还应该给一个台灯的特写,然后再缓缓地聚焦到旁边的鲁迅的笔上,再把镜头转向窗户,拍一下窗上的雾和流下来的水滴。最后穿过窗户向外拍,呈现窗外的人来人往,可能是车鸣声,也可能是卖报声。

我很兴奋,觉得这个镜头设计很好地把深夜的鲁迅和民众联结起来。便引用鲁迅的名篇《这也是生活》中的那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如果拍纪录片,可以配上画外音,介绍时代背景。我说没错,最好精确到那一天中国发生了什么。这样,鲁迅普通的一天,就和时代搅动在了一起。

一份遗嘱

鲁迅有一份著名的遗嘱,实际上是散文《死》中的一部分: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北京鲁迅博物馆中有这篇文章的手稿,讲解员总会为大家朗读这七条遗嘱,每次读到“老朋友不在此例”和“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时,人们总会发出轻轻的笑声。这就是鲁迅,在写遗嘱这样的事情上,也总有一种可爱或犀利的幽默。

《死》,鲁迅手稿。(作者拍摄于鲁迅博物馆)

在这七条遗嘱之后,还有一段话可算作是遗嘱的第八条: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一个都不宽恕”的决绝是战士的斗争精神,也是鲁迅的性格本色。不知道这种冷峻是否和鲁迅学过医有关呢?创造社成员张定璜在《鲁迅先生》中写道:“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

当代小说家毕飞宇在《什么是故乡?——读鲁迅先生的〈故乡〉》一文中也谈到了这种“冷静”:“在鲁迅看来,中国是这样的一个国家,人人都信奉‘沉默是金’。一个人得了癌症了,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说,尤其不愿意第一个说。这就是鲁迅所痛恨的‘和光同尘’。‘和光同尘’导致了一种环境,或者说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鲁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说一句‘你得了癌症了’,它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很冷静。”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鲁迅遗嘱中有好几项都在渴求“速朽”,不管是对于他的文章,还是他本人。然而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鲁迅及其作品在持续地被一代代年轻人召唤。

在鲁迅博物馆里,我们能看到鲁迅的体温记录表、X光胸片、病史摘录,甚至能看到他用过的老花镜和挖耳勺。鲁迅逝世当天,日本友人奥田杏花从鲁迅遗容上翻制的石膏面膜也陈列于博物馆中。

鲁迅的体温记录。(作者拍摄于鲁迅博物馆)

鲁迅的X光胸片。(作者拍摄于鲁迅博物馆)

看着这些展品,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人们追念鲁迅,简直到了“私生粉”(极端痴迷某个明星,热衷收集其私人物品,偷窥其私生活)的程度,试图通过鲁迅用过的物品、写下的字迹、读过的书籍,来拼凑出大先生实在短暂的一生。

一次座谈

随着外国新兴版画印刷技术传到国内,中国传统的木刻艺术便被渐渐湮没了。鲁迅曾针对此情况说:“盖中国艺术家,一向喜欢介绍欧洲19世纪末之怪画,一怪,即便于胡为,于是畸形怪相,遂弥漫于画苑。”直到20世纪30年代,在鲁迅的倡导下,木刻艺术再次露出了新芽。

为了培养青年从事版画创作,鲁迅举办木刻讲习会,他还自费编印了好几本版画集,举办过好几场木刻展览。由于木刻版画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和强烈的战斗性,在社会上引起了一定的反响。正是由于鲁迅的倡导,中国新兴版画得以萌发与蓬勃。抗日战争中,由鲁迅培养的第一批版画家创作了大量作品。在抗战艺术前线上,新兴版画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鲁迅更是被誉为“中国新兴版画之父”。

1936年10月8日,鲁迅抱病参观“中华全国木刻第二回流动展览会”,并与青年木刻家们座谈。11天后,鲁迅逝世。当日鲁迅与青年木刻家们座谈,沙飞为他们摄影。这组照片中,鲁迅还抽着烟,平和地笑着,围在他身边的青年们眼睛亮亮的,他们也许都没意识到,这一刻有多么珍贵。

摄影师沙飞后来在文章《鲁迅先生在全国木刻展会场里》中回忆了这组照片的拍摄过程:

十月八日,十二时半,我去食客饭,饭后赶回会场,不料鲁迅先生早已到了。他自今夏病过后,现在未全恢复,瘦得颇可以,可是他却十分兴奋地,很快乐在批评作品的好坏。他活像一位母亲,年轻的木刻作家把他包围起来,细听他的话,我也快乐极了,乘机偷偷地拍了一个照片。不久昨天来过的那个女记者和两位美国人一同来选画,她早已认得鲁迅的,一见面就很亲热的握手,然后再坐下来谈话,这时我又焦急起来了,站到他们的对方又偷摄了这一幕,因为是难得的机会啊。鲁迅先生徘徊了好些时才走,给与人们一个极亲的印象。

沙飞拍摄的鲁迅与青年木刻家们座谈。

鲁迅先生与新青年的心一直紧密连接在一起。1934年,萧红与爱人萧军从沦陷的东北辗转来到上海,举目无亲,囊空如洗,几陷绝境。鲁迅热情地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他们安顿生活,指导二人文学创作,双方通信频繁。1935年2月,鲁迅在致萧红萧军的信中对二人的创作予以鼓励,并帮忙推荐发表:

来信早收到;小说稿已看过了,都做得好的——不是客气话——充满着热情,和只玩些技巧的所谓“作家”的作品大两样。今天已将悄吟太太和那一篇寄给《太白》。余两篇让我想一想,择一个相宜的地方,文学社暂不能寄了,因为先前的两篇,我就寄给他们的,现在还没有回信。

1935年2月鲁迅致萧红萧军的信。

鲁迅还把他们介绍给上海的左翼文化界,还以深情激励的文字,为他们的小说《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作序,使得这两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很快在中国文坛上崭露头角。

鲁迅为萧红的《生死场》作序,向读者热情推荐道: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地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搅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像萧红萧军这样得到过鲁迅帮助的青年人实在太多太多,鲁迅总能用他那双洞察世事的慧眼,发现他们的才华与潜力,并给予无私的帮助与鼓励。他的家,常常成为这些青年人的根据地,他们在这里交流文学,探讨艺术,在时代的骤风中握紧彼此。

许多纪念

虽然鲁迅嘱咐大家“不要纪念”“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但他的死的确让当时整个中国文坛陷入哀恸。上海《时事新报》《文学》《中流》《译文》《作家》《文学月刊》等多家报刊刊登鲁迅逝世的相关讯息;大量报刊为悼念鲁迅出版专刊、专号;纪念文章更是一篇接一篇发表,这实在是因为鲁迅先生进入了太多人的人生,施以太重大的影响了。

鲁迅逝世后当时报刊的纪念报道版面。

许广平作为鲁迅亲密的爱人,在《最后的一天》中记录了鲁迅最后的时刻:

我怕看护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两点钟注射时叫醒她。这时由我看护他,给他揩汗。不过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揩他手,他就紧握我的手,而且好几次如此……

后来连揩手汗时,他紧握我的手,我也没有勇气紧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难过,我装作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后来回想: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也紧握他的手,甚至紧紧地拥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的敬爱的人夺回来。如今是迟了!死神奏凯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读到这里,你肯定也会替许广平着急:他那个瞬间是多么需要回应啊,你怎么能把手抽出来呢?但对于当事人来说,当下的那个瞬间,她希望爱的人减少刺激,相信他能够和以前一样,挺过眼前这一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许广平落款:“十一月五日,记于先生死后的二星期又四天。”是啊,对于最亲密的人来说,与他诀别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因为痛苦,也就漫长,日子也就清晰可数。

萧红在鲁迅逝世三周年之际,写了那篇著名的《回忆鲁迅先生》,其中记录了鲁迅许多可爱的瞬间:他会一边拿着烟斗,一边开着玩笑,逗得周围人哈哈大笑;他也会安静下来,认真地听孩子说话,眼神中透露出别的大人少有的尊重和理解;有时候,他又像个嘴馋的孩子,举着筷子向许广平征求意见,不能“再吃一个吗”……

文章的最后,萧红这样写道: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是的,也许鲁迅的离世对于那些深爱着他的亲友们来说,就像增田涉那顿被迫中断的午饭。鲁迅先生上楼休息了,但你知道,他刚刚与你交谈过。

鲁迅《死》

萧红《回忆鲁迅先生》

张定璜《鲁迅先生》

许广平《最后的一天》

[日]增田涉《鲁迅的印象·鲁迅在病中的状貌和心情》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彪老师;编辑:荷花;校对:柳宝庆。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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