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雨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我和巫森到颐年时，它还没有停的意思。本来想去便民市场给父亲买点水果，只好作罢。
父亲侧身躺在床上，不理世事。任风来雨过，只半闭着眼。相比他经历丰富的一生，风雨在此都不是风也不是雨了。虽然他不说哪不舒服，但我判断应当是气血越来越不足，经常感到乏力。同时也是经历得够多，如《神仙传》中彭祖所言“嗔喜毁誉不为累”，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探索的了。
还是老一套，父亲看见我，坐起来，第一时间找他姑爷。我说巫森在楼下停车呢。父亲听了就低下头，表示再没有问我的事情了。
两盆栀子花又被摆在了窗台上，看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它们再次偷回来了。花开两朵，各栽一盆，把阴雨的黯淡瞬间驱散。因为拉门关着，整个房间就满是活泼泼的栀子香。难怪父亲喜爱栀子花。花中山口百惠，这么美，这么香，谁能不爱？
父亲见我一直看花，说：这花好吧？街里都看不见的，这是在公园偷的。
他把吸烟室窗台当成公园了，而且竟然知道自己是偷的花。
我说：爸，咱不能要别人的花，我给你买了两盆，马上就能送到了。
父亲摆摆手，说：这两盆够用了，不用买。
我说：可这不是咱的花呀。
父亲不耐烦，说：你别管了。
小刘来给父亲倒水，她看父亲的眼神里，有宠溺，有爱怜，还有骄傲。总之那种眼神使我泪目。因为天天像小孩一样哄着老人家，说实话我也没有那么多源源不竭的耐心，即使是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你看下个小雨，就成了我不去买水果给父亲的阻碍了。
正说着话，同学永红发来一个短视频，想要跟我探讨养老问题。那个视频博主一看就是没有在新型养老院深度体验过观念还停留于旧时代的人，输出的不过是什么没有儿女到养老院就惨了，护理员会欺负你啥啥的。
我比较反感这种完全是刻板印象的短视频，甚至不自量力地认为，看那些无脑的短视频，不如多读读木兰良朝有关中国养老情感危机观察系列非虚构文字。至少我替你们真实地深入到一个东北小地级市的公建私营养老院，深度体验生老病死，呈现养老院的人生百态，引领思考中国养老情感危机并探索新型养老观念普及之路。
比如说护理员，你听谁说的她们会给老人粗暴洗澡？是你亲眼看见了还是你的确由她们给洗澡而有了发言权？你听谁说的她们态度恶劣对老人非打即骂？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你没有看见她们被失智的老人打骂，没有看见她们被糊涂的老爷子诬陷耍流氓而不言不语，没有看见一上午被老太太折腾七七四十九趟，没有看见她们陪着老人下棋扭大秧歌，没有看见蹲在地上给老人洗脚，没有看见她们把老人的灰趾甲放到自己腿上修剪......经过专业培训心怀大爱并被常态化严格考核的护理员，我想说，你对她们一无所知。
而且你要知道，现在的新型养老院一床难求，也不是你说来就能来的。想啥呢？
♛2♛
吃晚饭时，我对护理主任春艳说：我爸咋又偷花了，我都告诉他我买了呀。唉。
春艳笑着安慰我说：栀子花得见太阳，上午在吸烟室晒太阳，晚上老爹给搬回屋，正好省得吸烟室冷。
父亲不理会，也许只是假装没听见，把小米粥喝得滋溜溜津津有味。
我和巫森每次见到颐年的晚餐都要咽口水。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地瓜胡萝卜格外好看，他们的鸡蛋羹格外嫩，他们的炸酱面格外香。
我说：我买的花明天就能拿来。没有栀子开花的养老院只能是二流养老院，必须得有栀子花开，才是一流的养老院。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真是一片欢乐。哪知还有更欢乐的在后头呢。
吃过饭，春艳拖地，拖到父亲身边，问他：老爹，我那两盆栀子花哪去了？
父亲晃晃头，一口咬定：不知道。
春艳说：你没看见？
父亲说：可能被人拿走了吧。
春艳说：我看你屋里有两盆，是我的不？
父亲不吱声，摸摸春艳的手，故意打岔，说：天太冷，你手真热乎！
这下大厅里哄堂大笑，连对面坐着一向不言不语的红裤子大妈都开怀大笑，缺了颗牙齿的豁口都一览无余。
父亲不笑，眼睛却故作镇定地望向别处。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呢。
♛3♛
晚上到家取了快递，发现网购的两盆栀子花根本不是直播间里开了满盆花的栀子。花苞倒是有，就是小得可怜，像竞选总统时给民众的承诺，最后那花能不能兑现不一定。
一切视频里的商品都是精心挑选和美化过的，实物一定有差距。我只是没想到差距这么大。两盆加一起，都没有我在集市上买的一盆大。看来养育开花还需要耐心、精心和运气。
第二天，我再去颐年，趁天朗气清，到便民市场买花。
卖花的大妈手举一盆开了六七朵花的栀子喊:十五一盆！十五一盆！
一个胖大姐就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犹疑不决，开始讲价，要求便宜点。
大妈说:不能便宜，然后放下了简易花盆里的栀子花，知道她只想图便宜，不便宜就不会买。
我走过去，问:有花盆不？给栽不？
大妈说:都在那边呢，花盆。给栽，我老头给栽！
我指一指一只白瓷花盆，说:就它吧，多少钱？
大妈说:十块。你还得买土。
我说:好，多少钱？
大妈说:两块。你还得买肥。
我说:好，多少钱？
大妈说:一块。
扫码付款。去前面买樱桃。折回来，见花已栽好，守株待兔蹲在地上等我领它走呢。
大妈说:闺女，你回家别忘了浇水。
得，花二十八块买盆花，我成了闺女了。我看大妈六十岁出头，不知大妈看我怎么就这么年轻，这花买的真值。
抱着花走向颐年，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注目礼和回头率，实在是花朵诱人，花香袭人。那洁白胜雪的花朵，犹如春天颁发给我的勋章。
把花放到父亲房间窗台上，浇水。再把春艳的两盆花送回吸烟室。父亲在大厅吸溜着他最爱吃的面条，我以为他没时间理我。
没想到我送洗好的樱桃给父亲时，他停下筷子，问巫森来没。
得，老一套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