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远,你这个骗子。”李美英的声音像蒙了一层灰的玻璃,透不出光亮。
“我没骗你,我只是…没能回来。”张志远攥紧了老旧的信封,皱褶间似乎还残留着四十年前的气息。
李美英将茶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一声叹息。
“跟我来。”她站起身,走向客厅深处,“有些人,你应该见见。”
张志远跟上,心跳如鼓。不知为何,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01
那封信是从旧衣柜底层翻出来的,藏在一个木质首饰盒里,与张志远已故妻子的几样旧物放在一起。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中飘浮。
六月的湖南,闷热而潮湿。张志远坐在床沿,额头上挂着汗珠。
他开始整理这些年来积攒的物品,为的是把老房子腾出来卖掉,搬去和儿子同住。
尽管他并不情愿。
首饰盒上落了一层薄灰,张志远用衣袖擦了擦,打开盖子。
里面是妻子的一对玉耳环,一枚铜戒指,还有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在照片下面,藏着一个米黄色的信封,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信封已经被拆开过,折痕清晰。
张志远的手微微颤抖。他不记得有这样一封信。
上面的邮戳来自朝鲜,日期是1985年8月15日。收件人是张志远,寄信地址是他当年在边境工作的单位。
他小心地取出信纸,展开。
那是一行行清秀的韩文,字迹工整,有几处被不知是泪水还是别的液体晕染过。
张志远的韩语早已生疏,但他依然能够辨认出上面的文字。
“志远,这是我第五次写信给你。前四封都没有回音,我不知道是你没有收到,还是你选择了沉默……”
张志远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庞,黑色的长发,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
李美英,他四十年前在朝鲜的恋人。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如你所知,我没有嫁人。我想你或许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我仍然希望能收到你的消息,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候……”
张志远的心脏猛地收缩。他放下信,用手撑住额头。窗外蝉鸣声嘈杂,屋内却静得可怕。
四十年前,他作为边境地区的翻译被派往朝鲜工作。在那里,他遇见了正在大学学习的李美英。那是一段短暂而炽烈的恋情,在政治环境和家庭压力下被迫中断。他回国后不久,就接到消息说李美英已经嫁人,于是也按照父母的意愿,娶了同村的姑娘为妻。
可这封信告诉他,李美英从未嫁人。她一直在等他。
而他的妻子,显然拦截了这封信,藏了四十年。
张志远继续读下去,手指在碰到信的末尾处时停住了。
那里有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李美英和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背面用韩文写着日期:1986年4月。
照片中的男孩大约三岁,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张志远。
信的最后,李美英写道:“志远,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如果你还有机会来看我,我和孩子会一直在原来的小镇等你。是的,这是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我没有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但他的眼睛,每天都在提醒我。”
张志远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信纸从指间滑落。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了。四十年,四十年的时光从他眼前闪过。
这意味着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遥远的朝鲜,他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孩子。
如今那个孩子已经四十多岁了。
窗外,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一首老歌,歌词像是在嘲笑他:“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张志远站起身,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然挺立,但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树干粗了一圈,树皮裂开几道缝隙,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
他从衣柜里找出一个旧皮箱,开始往里面装衣物。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仪式。
02
张志远的儿子张建明听说父亲要去朝鲜时,脸上的表情介于惊讶和恼怒之间。
“爸,你疯了吗?你都六十三了,去朝鲜干什么?”建明放下筷子,声音提高了八度。
餐桌对面,张志远慢条斯理地嚼着米饭,目光落在桌上的一碗红烧肉上。
建明妻子做的菜总是太咸,但他从不抱怨。
“我年轻时在那边工作过,想去看看老朋友。”张志远说,声音平静得不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
“那边能有什么老朋友?四十年了!再说现在去朝鲜多麻烦,签证、语言、食宿,你一个人怎么行?”
张志远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
建明三十八岁,是永州一所高中的历史老师,性格急躁,做事雷厉风行,和你母亲一个脾气。
“我会说韩语,也有老战友在边境帮我联系。”他顿了顿,“我答应过的事,总要去做完。”
建明的妻子陈兰从厨房端出一盘炒青菜,放在桌上。
她是个干瘦的女人,眼睛里总有种算计的神色。
“爸,您要是觉得在我们这儿住不习惯,可以回老房子去。我们没说要卖掉它啊。”她的语气里带着刻意的亲热。
张志远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明白儿媳妇的心思。他搬来和儿子一家住了不到一个月,就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尤其是这套房子本来就不大,他住了主卧,儿子一家三口挤在次卧。
“爸,您这么大岁数了,身体也不好,还是安心在家养老吧。”建明放缓了语气,“再说,这一去得花不少钱吧?”
张志远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是的,会花不少钱。他的退休金不多,积蓄也不多。
这些年来,给儿子买房、结婚、生子,几乎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
“我有退休金,也不会待太久。”他把肉咽下去,“再说了,钱是带不走的,人到我这年纪,想做的事就该去做。”
“爸,你到底要去见谁啊?”建明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怀疑,“该不会是…”
“爷爷要去见他的朝鲜女朋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张志远的孙女小雨,今年十四岁,正在上初中。
餐桌上一时寂静。张志远看了孙女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陈兰瞪了女儿一眼。
小雨吐了吐舌头,低头扒饭,但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晚饭后,张志远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那封信,又一次仔细读了一遍。
信的末尾有一个地址,是朝鲜咸镜北道清津市的一个小镇。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和金钱成本。
去趟朝鲜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中国老人。
但他必须去,他欠李美英一个答复,一个解释,或者仅仅是一声道歉。
“爷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后,小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张志远把信放回抽屉,起身开门。孙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
“进来吧。”他让开身子。
小雨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爷爷,你真的要去朝鲜啊?”
张志远点点头,在孙女旁边坐下。
小雨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在学校成绩平平,但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她喜欢听张志远讲年轻时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在边境工作的日子。
“是朝鲜阿姨吗?就是你给我讲过的那个,会跳舞的阿姨?”小雨眨着眼睛问。
张志远愣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曾向小雨提起过李美英。
“你怎么知道的?”
“你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小雨笑了,“有一次你在沙发上午睡,一直在喊美英,我问妈妈那是谁,妈妈说不知道。但是你以前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提到过一个会跳舞的朝鲜阿姨,我猜就是她。”
张志远叹了口气。原来在意识深处,他从未忘记过李美英。
“是的,就是她。”他承认道,“我们年轻的时候认识,后来…走散了。”
“那你快去找她呀!”小雨兴奋地说,“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失散多年的恋人重逢!”
张志远忍不住笑了。“你这孩子,看的都是些什么啊。人生哪有电视剧那么浪漫。”
“有的!”小雨坚持道,“爷爷,你一定要去。别听爸爸的,他什么都不懂。”
张志远揉了揉孙女的头发。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可能只有小雨是真心在乎他的感受的人。
“嗯,爷爷会去的。不过不要告诉你爸爸我们聊了这些,好吗?”
小雨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爷爷,这是我的压岁钱,你拿去用吧。”
张志远哭笑不得,推回信封。“傻孩子,爷爷不缺钱。你的压岁钱是你的,要好好存着。”
小雨抿着嘴,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我知道爸爸不给你钱。我听见他们吵架了,妈妈说你要是把老房子卖了,钱得留一半给他们。”
张志远的表情僵住了。他不知道儿子儿媳竟然算计到这个地步。
“爷爷,答应我,你一定要去找那个阿姨。”小雨认真地说,“我看过一部电影,说人这一辈子,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尤其是…爱情。”
张志远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既可笑又心酸。
“爷爷答应你。”他轻声说。
03
边境小城丹东依然如张志远记忆中那般潮湿。
六月的雨水冲刷着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他站在雨中,看着不远处的鸭绿江大桥。
桥的那一头是朝鲜的新义州。四十年前,他就是从这座桥前往朝鲜的。
当时的桥和现在不一样了,被战争炸毁的旧桥如今成了一处纪念地,新桥在旁边平行修建。
张志远撑着一把黑伞,雨水顺着伞檐流下,在他脚边形成一小潭水洼。
他的皮箱就放在身旁,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几瓶常用药和一本已经泛黄的朝中-中朝词典。
“老张!”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志远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深色雨衣的矮胖男人向他走来。
那是他的老战友王德全,现在在边境贸易公司工作。
正是王德全帮他联系了去朝鲜的旅行团和签证。
“老王。”张志远露出笑容,伸出手。
两人握了握手,王德全接过张志远的皮箱。“走,先去我家。明天一早的团,今晚你就住我那儿。”
王德全的家是一套河景房,客厅的窗户正对着鸭绿江。
透过窗户,能看到对岸朝鲜的轮廓,在雨中显得模糊而遥远。
“老张,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去朝鲜了?”王德全倒了两杯白酒,递给张志远一杯。
张志远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杯中的酒,轻轻晃动,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去看一个人。”最后他说。
王德全挑了挑眉毛,但没有追问。他们是几十年的老友,彼此了解对方的性格。如果张志远不想多说,那就肯定有他的理由。
“我帮你安排了个小团,就十来个人。导游是个朝鲜族姑娘,韩语说得很好,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她帮忙。”王德全喝了口酒,“不过,你知道的,朝鲜那边管得严,行程都是固定的,不能随便走动。你要找的人在哪?”
“清津。”张志远说,“一个叫七宝山的小镇。”
王德全皱起眉头。“这个团去不了清津,只到平壤和开城。要去清津得另外安排,而且手续更复杂。”
张志远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想到会这么困难。
“有什么办法吗?”
王德全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吧,你先跟团去平壤,我再想办法联系清津那边的人。朝鲜族有不少在那边有亲戚的,或许能帮上忙。不过得加钱,而且没有保证。”
张志远点点头。“多少钱都行,只要能去。”
王德全深深地看了老友一眼,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老张,你去找的是…当年那个姑娘?”
张志远有些惊讶。“你知道?”
“猜的。”王德全笑了笑,“当年你回来后魂不守舍的,后来又匆匆结婚。我就猜你在那边可能有点事。”他顿了顿,“找了这么多年,她还在那个地方?”
“不知道。”张志远摇摇头,“我有个地址,是四十年前的。”
王德全叹了口气。“四十年啊,物是人非。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张志远没有回答,他仰头喝干杯中的酒。酒精顺着喉咙滑下,在胃里燃起一团火。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击打窗户的声音如同某种莫名的鼓点。
晚上,张志远躺在王德全家的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四十年前的画面:夏天的清津,蓝色的海,李美英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海边向他招手。
那时她才二十岁,青春靓丽,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
他摸出那张照片,借着窗外的微光,看着照片中的小男孩。
孩子的眼睛和鼻子,确实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那是他的儿子吗?如果是,这些年来他错过了什么?孩子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步路,第一句话…
张志远的心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充满。是内疚?是懊悔?还是对未知的恐惧?
他不知道李美英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她是否依然记得他,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真的是他的。
但他必须去看看,哪怕只是为了道一声对不起。
04
朝鲜的天空比张志远记忆中的更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宁静。
旅行团的大巴在平壤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窗外是整齐划一的建筑和宽阔的马路。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多穿着深色的衣服,行色匆匆。
“这里的变化可真大。”坐在张志远旁边的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先生,据说是某大学的退休教授,来朝鲜进行学术交流。
张志远点点头,但心思并不在眼前的景色上。
自从进入朝鲜国境,他的心就一直悬着,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指向远方的某个地方。
清津。李美英。还有那个可能是他儿子的孩子。
“各位游客,我们现在正在前往万寿台大纪念碑,请大家注意...”导游李小姐的声音从车厢前方传来,张志远没有仔细听。他看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一个穿白色上衣的女性身上,那个背影让他恍惚了一下。
不,不可能是她。李美英现在应该已经六十一岁了,不会是那个背影。
旅行团的行程十分紧凑,从早到晚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参观各种纪念碑、博物馆、革命遗址...张志远机械地跟着团队移动,拍照,聆听讲解,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地方。
第三天晚上,当团队回到酒店后,王德全承诺的“帮助”终于来了。
导游李小姐悄悄地把张志远叫到一边。
“张先生,有人想见您。”她神秘地说,“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
张志远的心跳加快了。是李美英吗?不,不可能这么快。可能是王德全联系的人。
他跟着李小姐来到大堂的咖啡厅,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上。
男子大约五十岁出头,穿着深色西装,面容严肃,一看就是当地人。
“这位是金先生,”李小姐介绍道,“他可以帮您安排去清津的行程。”
金先生站起来,向张志远伸出手。“张先生,你好。我是金正浩,在旅游局工作。”
两人握了握手,坐下来。李小姐识趣地离开了。
“王先生跟我说了你的情况,”金正浩用流利的汉语说,“你想去清津找一个...老朋友?”
张志远点点头。“是的,一个四十年前的朋友。我有地址,但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那里。”
金正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张先生,你应该知道,在我们国家,私自脱团是不允许的。去清津需要特别的许可,而且你需要有当地人担保。”
张志远的心沉了下去。“有什么办法吗?”
金正浩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有,但需要一些...额外的费用。而且即使去了,也会有人全程陪同,不能单独行动。”
张志远明白他的意思。“没问题,费用不是问题。我只想见她一面。”
金正浩点点头。“好,我会安排。明天你的团队要去开城,参观后返回平壤。后天一早,我会安排车把你送到火车站,坐火车去咸兴,然后再换车去清津。路上大概需要12个小时。”
12个小时。张志远在心里计算。去了清津,找到李美英,再回来...恐怕要花上几天时间。他的团队预定五天后返回中国。
“我的团队...”
“不用担心,”金正浩打断他,“我会安排好的。你可以在清津待一天,然后直接回平壤与团队汇合。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你确定那个地址还有效吗?四十年是很长的时间。”
张志远摇摇头。“我不确定。但我必须去看看。”
金正浩叹了口气。“好吧。明天晚上我会来找你,告诉你详细的安排。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导游。”
张志远点头表示理解。
回到房间后,张志远坐在床边,想着这一切是否值得。
为了一个可能已经不在那里的人,为了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儿子,他冒险脱团,花费大量金钱...
但每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李美英的脸庞和那个小男孩的眼睛。
那双眼睛,和他年轻时如此相似。
他必须去看看。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也必须亲眼确认。
第二天的行程如常进行。团队参观了开城的历史遗迹,又返回平壤。张志远心不在焉地跟着走,拍照,聆听,但他的心思全在明天的行程上。
晚上,金正浩如约而至,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是车票和清津的联系人信息。明天早上五点,酒店后门会有一辆黑色轿车等你。”
张志远接过信封,点点头。“谢谢。”
“不用谢。”金正浩意味深长地说,“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张志远那晚几乎没睡。他反复检查信封里的内容:火车票,一张纸条上写着清津接应人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朝鲜元。他把李美英的照片和地址放在上衣口袋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凌晨四点半,他悄悄起床,穿好衣服,带上简单的行李。他在房间里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有事出去几天,不用担心”,尽管他知道这可能会引起旅行团的恐慌。
五点整,他来到酒店后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窗摇下,露出司机严肃的面孔。
“张先生?”
张志远点点头,上了车。
车子在寂静的清晨驶向火车站。张志远透过车窗看着渐亮的天色,心中充满了不安与期待。
四十年了,李美英,我终于要来见你了。
05
清津的海风依然带着咸味,但城市的面貌已经完全不同了。
张志远站在火车站外,看着陌生的街道,心中涌起一阵茫然。
他记忆中的清津是一个小渔港,有着蜿蜒的海岸线和坐落在山坡上的彩色房屋。而现在,眼前是整齐划一的建筑和宽阔的马路,看起来和平壤没什么不同。
按照约定,应该有人来接他。张志远环顾四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向他走来。
“张先生?”男子用韩语问道。
张志远点点头,用生疏的韩语回答:“是的,我是张志远。”
“我是朴智勋,金先生的朋友。”男子自我介绍道,“我会带您去七宝山。”
七宝山位于清津市郊,从火车站开车需要约一小时。朴智勋的车是一辆老旧的日本轿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张先生,您上次来清津是什么时候?”朴智勋一边开车一边问。
“四十年前。”张志远回答,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上。山坡上的植被依然稀疏,但比他记忆中的要茂密一些。
“四十年,真是很久了。”朴智勋感叹道,“这里变化很大。七宝山现在是个小旅游区,有温泉和度假村。”
张志远的心跳加快了。这意味着李美英给的地址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要找的是一个叫李美英的人,”他说,声音里带着紧张,“她四十年前住在七宝山小学附近。”
朴智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七宝山小学还在,不过已经重建过了。您知道这个李女士现在的职业吗?”
“她是...应该是一名教师。”张志远不确定地说。信中李美英提到她在小学教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能已经换了工作,或者退休了。
“教师...”朴智勋若有所思,“我可以帮您在小学打听一下。不过,您确定她还住在那里吗?”
张志远摇摇头。“不确定。我只有一个四十年前的地址。”
朴智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行驶,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起来。
张志远记得那些山的轮廓,记得道路的转弯,记得路边的小溪。
尽管一切都变了,但山永远是那座山。
终于,车子驶入一个小镇。张志远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里就是七宝山,他和李美英相遇的地方。
朴智勋把车停在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前。“这是七宝山小学,”他说,“我们先去这里打听一下。”
小学的大门紧闭,墙上挂着红色的标语。
朴智勋下车,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开门出来。
朴智勋用韩语和她交谈了几句,然后招手示意张志远过去。
“这位是小学的值班老师,”朴智勋介绍道,“我问她是否认识一位叫李美英的老师。”
年轻女子上下打量着张志远,然后说:“李美英老师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但她偶尔还会来学校做义工。她住在学校后面的社区里。”
张志远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李美英还在这里!她真的还在这里!
“能带我去见她吗?”他急切地问。
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朴智勋。朴智勋点点头,说了几句张志远听不懂的话。
“我可以给李老师打电话,”年轻女子最后说,“但需要告诉她您是谁。”
“告诉她...我是张志远,四十年前的...朋友。”
年轻女子进入学校打电话,张志远和朴智勋在外面等候。张志远的手心冒汗,心跳像擂鼓一般。四十年了,李美英会记得他吗?她会愿意见他吗?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几分钟后,年轻女子回来了,脸上带着微笑。“李老师说她在家等您。我可以带您去。”
朴智勋看了看手表,说:“我需要去办点事,两小时后回来接您。可以吗?”
张志远点点头,心思已经飞到了即将到来的会面上。
他跟着年轻女子穿过小学的操场,来到学校后面的一条小路。路两旁是整齐的公寓楼,看起来建于二三十年前,但保养得很好。
“李老师住在那栋楼的三楼,”年轻女子指着右手边的一栋建筑,“305室。她已经等您了。”
张志远感谢了年轻女子,独自走向那栋楼。他的步伐既急切又迟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爬楼梯时,他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终于,他站在了305室门前。门是深绿色的,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风铃。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仿佛门后的人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一个六十出头的女性站在门口,穿着朴素的深蓝色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几缕银丝在黑发中若隐若现。她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只是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
“志远。”她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
张志远站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四十年的时光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刷着他的记忆。眼前的李美英既陌生又熟悉,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二十岁的少女,但那双眼睛,那个声音,依然能让他一眼认出。
“美英,”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回来了。”
李美英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张志远跨入门槛,进入了李美英的家。这是一套简单而整洁的两居室公寓,客厅不大,但采光很好。窗外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和一角海景。
“坐吧。”李美英指了指客厅的沙发,然后走进厨房,“我泡茶给你喝。”
张志远坐下,环顾四周。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看起来是业余水平但充满感情的作品。茶几上摆着一些书籍和一个小相框,相框背对着他,看不到照片。
“你的韩语还记得吗?”李美英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用韩语问道。
“记得一些,但已经很生疏了。”张志远用韩语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李美英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自己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的动作依然优雅,但多了一份沉稳。
“四十年了,”她说,这次用了中文,发音有些不准但可以理解,“我没想到你会来。”
张志远低头看着茶杯,热气在他眼前升腾。“我...刚收到你的信。”
李美英的眉毛微微皱起。“刚收到?”
“是的。”张志远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给她看,“我妻子...她拦截了这封信,藏了起来。她前年去世了,我整理遗物时才发现。”
李美英注视着那封信,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为了然,然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都没有回音。后来我想,也许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想被打扰。”
张志远感到一阵刺痛。“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
“如果你知道,会怎样?”李美英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会回来吗?”
张志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四十年前,他被紧急调回中国,当时中朝关系紧张,他作为翻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回国后,他被告知李美英已经嫁人,于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同村的姑娘。如果他知道李美英一直在等他,他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我至少会回信,会告诉你我的情况。”
李美英点点头,没有责备,也没有追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的脸庞,看那个四十年前的年轻人。
“你的家人...还好吗?”她问。
“嗯,”张志远回答,“我有一个儿子,今年三十八岁,是个中学老师。还有一个孙女,十四岁了。我妻子两年前因病去世。”
李美英的表情没有变化,仿佛早已知道这些。
“你呢?”张志远问,心跳加速,“你...过得好吗?”
李美英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她瞬间年轻了许多。“我过得很好。一直在这所小学教书,三年前退休了。现在偶尔去学校做义工,教孩子们画画、跳舞。”
张志远犹豫了一下,然后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照片上的...那个孩子...”
李美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向客厅的另一侧。“张志远,你这个骗子。”
“我没骗你,我只是...没能回来。”张志远攥紧了手中的信封,皱褶间似乎还残留着四十年前的气息。
李美英将茶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一声叹息。“跟我来。”她站起身,走向客厅深处,“有些人,你应该见见。”
张志远跟上,心跳如鼓。不知为何,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李美英带他走向客厅另一侧的走廊,走廊墙上挂满了照片。
张志远站在那里,仿佛被雷击中一般。
墙上的照片从最早的黑白照片到近期的彩色照片,记录了一个男孩从婴儿到成年,再到中年的全过程。
那个男孩,后来的男人,有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鼻子。
照片中还有这个男人的妻子,他们的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最新的照片上,最大的孙子看起来已经十七八岁了。
“这是...我们的儿子?”张志远的声音颤抖着,几乎无法成句。
李美英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其中一张照片。“民宇,张民宇。今年四十岁了,是清津市第三医院的医生。”
“他知道我的存在吗?”张志远问道,眼睛无法从照片上移开。
“当然知道。”李美英说,“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你的存在。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中国翻译,因为特殊原因不得不离开,但并不是自愿的。”
张志远感到一阵眩晕。四十年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在朝鲜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子孙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知和缺席。
“那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是我的孙子孙女?”他指着照片中的孩子们。
“是的。大孙子今年十九岁,在平壤上大学。二孙子十六岁,小孙女十二岁。”李美英的声音平静,但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复杂的光芒。
张志远感到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墙壁。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中国的儿子和孙女,然后又是这些照片上从未谋面的亲人。
两个世界,两个家庭,一个他知道但感情疏远,一个他从未谋面但血脉相连。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艰难地问道。
李美英看着他,眼神既温柔又悲伤。“我告诉过你,志远。我写了那么多信,但都没有回音。后来,我托在中国的朋友打听过你的情况,知道你已经结婚生子。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可是...这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张志远的声音提高了。
“是的,你的孩子。”李美英静静地说,“但你在哪里呢?当他出生的时候,当他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当他上学、毕业、结婚的时候?”
张志远无言以对。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和悔恨。四十年,他错过了自己儿子的整个成长过程。而这个儿子,已经成为了一个有成就的医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我对不起你,”他最终说道,声音嘶哑,“对不起你们。”
李美英的表情软化了。“没有人怪你,志远。这不是你的错。时代、环境、政治...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
“民宇...他恨我吗?”张志远问,心中充满恐惧。
“不,他不恨你。”李美英摇摇头,“他理解这一切。事实上,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你。”
张志远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能见他吗?”
李美英看了看手表。“他今天值班到下午六点。如果你愿意等,他下班后会直接过来。我已经告诉他你来了。”
张志远点点头,感到既期待又紧张。六点。还有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他将见到自己四十年从未谋面的儿子。
“那个...在家里的男孩照片,你是怎么带出中国的?”李美英突然问道。
张志远一愣,有些不解。“什么照片?”
李美英指了指他口袋里露出的一角。“就是你带着的那张。”
张志远想起了那张李美英和小男孩的合影,从口袋里取出来。“你是说这张?这是和信一起的,是你寄给我的。”
李美英接过照片,眉头紧锁。“不,这张照片我从未寄过给你。这是民宇三岁时的照片,我只有一张,一直放在我的相册里。”
张志远困惑不已。“可是...”
“等等。”李美英起身,走进卧室,片刻后拿着一本相册出来。她翻开相册,指着其中一页。“看,这里应该有这张照片,但被人取走了。只留下了空白的痕迹。”
张志远看着相册上的空白处,大小和形状确实和他手中的照片一致。
这意味着,有人来过李美英的家,偷走了这张照片,然后连同那封信一起寄给了他。
但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妻子...来过朝鲜吗?”李美英小心翼翼地问。
张志远摇摇头。“不,她从未出过国。但...”他突然想起什么,“我岳父当年是边境贸易公司的,经常往来于中朝之间。”
李美英若有所思。“也许,他曾经来过这里,看到了民宇,发现了他与你的相似之处,然后...”
“然后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妻子。”张志远接上她的话,“所以她一直拦截你的信。”
两人陷入沉默。这个发现让张志远心情复杂。
他的妻子知道他在朝鲜有个儿子,却选择隐瞒这一事实,甚至拦截所有可能揭露真相的信件。她是出于嫉妒,还是害怕失去他?或者,仅仅是不想打破已经建立的家庭?
“你恨她吗?”李美英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张志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我不恨她。她有她的理由和恐惧。而且,如果她告诉我真相,我也许会做出伤害她的决定。”
李美英微微一笑,那笑容既释然又带着些许哀伤。“你一直是这样,志远,总是试图理解别人,原谅别人。”
“但我无法原谅自己,”张志远轻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民宇,也对不起在中国的家人。我这一生,好像一直在伤害爱我的人,却浑然不知。”
李美英没有立即回应,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山脉。“人生就是这样,我们做出选择,然后生活在这些选择的后果中。没有人能预见未来,也没有人能重来。”
张志远起身,站在她身旁。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远处的海岸线,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四十年前,他们常常一起站在海边,憧憬着未来。那时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现在怎么办?”他问,声音中充满不确定。
“见见民宇,”李美英转过身,平静地说,“然后,你回中国去,继续你的生活。”
“就这样?”张志远震惊地问,“我发现自己有另一个儿子和三个孙子孙女,然后就这样离开?”
“不然呢?”李美英反问,“你想留在这里吗?和一个你刚刚认识的中年男子一起生活,假装你们之间没有四十年的空白?或者你想把我们带到中国去,和你的另一个家庭一起生活?”
张志远哑口无言。李美英说得对,无论哪种选择都不现实。
“志远,”李美英的声音变得柔和,“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民宇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你来这里,见到我们,已经足够了。”
“但我想弥补,”张志远固执地说,“至少在有生之年,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民宇,了解你们的生活。”
李美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也许我们可以保持联系。你可以每年来一次,或者我们可以通过信件、电话交流。但是,志远,你要明白,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张志远明白她的意思。四十年的时光不可能被抹去,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到年轻时的那种纯粹的爱情。
太多的责任,太多的变化,太多的人牵涉其中。
“我明白,”他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任何机会了。”
李美英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理解,有宽容,也有一丝曾经的爱意。“你不会失去这个机会的,志远。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不会再让时间偷走更多了。”
他们站在窗前,肩并肩,看着远处的海景。阳光依然灿烂,海浪依然起伏,只是他们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而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但或许,正是这些经历和选择,让他们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门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李美英看了看手表,有些惊讶。“才三点,不可能是民宇。”
她走向门口,张志远跟在后面,心中充满好奇和紧张。
门外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色西裤。
他有着和张志远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鼻子,只是额头略高,这一点像李美英。
“民宇!”李美英惊讶地说,“你不是要值班到六点吗?”
“我请了半天假。”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我等不及要见他了。”
他的目光越过李美英,落在站在客厅中央的张志远身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四十年的等待,四十年的遗憾,四十年的思念,都凝聚在这一刻。
“爸爸,”民宇轻声说,用的是不太标准但可以理解的中文,“终于见到你了。”
张志远站在那里,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张开双臂,向前迈出一步。
“儿子,”他哽咽着说,“爸爸对不起你。”
06
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张志远、李美英和民宇坐在客厅里,桌上摆着几杯茶和一些简单的点心。民宇的妻子朴敏珠刚刚离开,去接放学的孩子们。
“所以,你是在整理亡妻遗物时才发现那封信的?”民宇用略带口音的中文问道。作为医生,他学过一些中文,为了阅读医学期刊和与中国同行交流。
张志远点点头,“是的,信是1985年寄的,但我到今年才看到。”
“妈妈给你写了很多信,”民宇说,“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她写信,然后等待回音。每次邮递员来,她都会很期待,但总是失望而归。”
李美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妈妈渐渐不再写信,也不再期待了。”民宇继续说,“但她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坏话。她总是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只是被时代的潮流冲散了。”
张志远感到一阵愧疚,“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没有人责怪你,爸爸。”民宇认真地说,“我理解那个时代的复杂性,也知道你并非自愿离开。而且...”他看了李美英一眼,“妈妈从来没有让我感到父爱的缺失。她既做了母亲,也尽力做了父亲。”
李美英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很快控制住情绪,“民宇从小就很懂事,很少为我添麻烦。”
“我不得不懂事,”民宇微笑着说,“看着妈妈一个人承担那么多。”
张志远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他看着这个已经四十岁的儿子,想象着他的成长过程,想象着李美英是如何独自抚养他长大的。
那些本应由他承担的责任,全部落在了李美英肩上。
“你的工作...医生是吧?”张志远努力转移话题,想了解更多关于儿子的事情。
“是的,我在清津市第三医院做外科医生。”民宇点点头,“其实,选择做医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
“因为我?”张志远惊讶地问。
“嗯,妈妈告诉我,你当年是作为医疗队翻译来的。虽然你不是医生,但和医生们一起工作。小时候,我常常想象你在医院里的样子,渐渐地,我也对医学产生了兴趣。”
张志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职业选择会以这种方式影响到从未谋面的儿子。
“那你的家庭呢?”他问,“我看到照片上有三个孩子。”
“是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民宇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表情,“大儿子在平壤上大学,学的是电子工程。二儿子在清津高中,很喜欢体育。小女儿今年十二岁,和她外婆一样喜欢艺术和舞蹈。”
“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吗?”张志远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知道。”民宇坚定地说,“就像妈妈从不对我隐瞒你一样,我也从不对孩子们隐瞒他们有一个中国祖父。大儿子尤其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自学了不少中文。”
张志远感到一阵暖流涌过心头。
在这个他从未参与的家庭中,他的存在并没有被抹去,他的血脉和记忆被传承了下来。
“他们...想见我吗?”他犹豫地问。
“当然想。”民宇微笑着说,“敏珠去接他们了,马上就回来。大儿子在平壤,不能回来,但他知道你来了,很期待下次能见到你。”
张志远点点头,心中既期待又紧张。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从未谋面的孙辈,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个突然出现的祖父。
“对了,”民宇起身,走向书架,从中取出一个厚厚的相册,“这些年,我一直收集着我和孩子们的照片,想着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你,就把这些给你看。”
相册里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从民宇的童年到成年,婚礼,孩子们的出生和成长,家庭旅行,节日庆祝...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有日期和简短的描述,用韩文和中文双语标注。
“这...这是你专门为我准备的?”张志远翻着相册,声音颤抖。
“是的,”民宇平静地说,“妈妈告诉我,有一天你会回来,我相信她。所以我记录下所有重要的时刻,希望有一天能和你分享。”
张志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他看着照片中的民宇从一个小男孩成长为青少年,然后是大学生,年轻的医生,丈夫,父亲...所有这些他本应参与但错过的时刻,都被静静地记录在这本相册中。
“民宇,”他哽咽着说,“谢谢你,谢谢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民宇疑惑地问,“那不是你的错。况且,妈妈过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或许不像有些家庭那样完整,但我们有彼此,有爱,有回忆。”
李美英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张志远知道她是在隐藏自己的情绪。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轻易显露脆弱。
“你知道吗,”民宇继续说,“小时候,我常常站在镜子前,想象自己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每当看到自己的眼睛,我就知道那是遗传自你的。这让我感觉,虽然你不在身边,但你的一部分始终与我同在。”
张志远感到一阵心痛。他错过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即使现在找到了这个家庭,也无法弥补那些逝去的时光。
“我想补偿你们,”他说,声音坚定,“虽然我知道四十年的缺席无法弥补,但从现在开始,我想尽我所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民宇摇摇头,“爸爸,我们不需要补偿。我们只希望能认识你,了解你,把你作为家庭的一部分。”
“我在中国有一些积蓄,”张志远继续说,“不多,但可以帮助你们...”
“志远,”李美英转过身,打断了他,“我们不缺钱。民宇是医生,薪水很好。我作为教师也有退休金。我们生活得很好。”
张志远感到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释然。
李美英和民宇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需要他的帮助,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幸福。
“那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他轻声问。
“只要保持联系,”民宇微笑着说,“定期来看看我们,或者让我们去看看你。让孩子们了解他们的中国文化和家族。这就足够了。”
张志远点点头,心中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他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弥补过去的亏欠,但现在看来,民宇和李美英并不期望他做到这一点。他们只希望从现在开始,能有他的参与。
门铃再次响起,李美英去开门。
片刻后,一个中年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进来了。男孩大约十六岁,高高瘦瘦的,有着明亮的眼睛;女孩十二岁左右,扎着马尾辫,看起来活泼可爱。
“爸爸,”民宇起身,“这是我妻子敏珠,还有我的二儿子民浩和女儿素妍。”
朴敏珠礼貌地向张志远鞠躬,“终于见到您了,张先生。民宇和孩子们常常提起您。”
张志远站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外公好!”民浩用蹩脚的中文说道,然后露出腼腆的笑容。
“外公!”素妍则更加直接,跑上前给了张志远一个拥抱。
张志远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他措手不及。素妍抬起头,笑容灿烂,眼中闪烁着好奇和欢喜。
“我的中文不好,”她用韩语说,“但我会学的。”
民宇翻译了女儿的话,张志远感到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他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可爱的小孙女。
“我会教你中文,”他用韩语回答,虽然生疏但可以理解,“我也会学更多的韩语,这样我们就可以更好地交流了。”
素妍开心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这是给外公的画。”
张志远接过来展开,是一幅稚拙但充满爱意的画:一个老人和一群孩子站在一起,背景是太阳和山脉。画的下方用韩文写着:“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外公。”
“谢谢,素妍,”张志远哽咽着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民浩也走上前,有些拘谨地说:“外公,我听说您年轻时很擅长象棋。我也很喜欢下棋,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下吗?”
张志远惊讶地看着民宇,后者笑着解释:“我告诉过孩子们关于你的一切,包括你喜欢下象棋的事。”
“当然可以,”张志远高兴地说,“我很乐意和你一起下棋。”
就这样,张志远在朝鲜的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生活和故事。敏珠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们一起吃饭、聊天、笑闹,仿佛张志远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一部分,而不是刚刚出现的陌生人。
夜深了,民宇一家告辞回家,约定明天再来。李美英收拾着餐桌,张志远帮忙洗碗,两人在厨房里忙碌,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一起做晚饭的日子。
“你的儿子很棒,”张志远真诚地说,“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他是我的骄傲,”李美英微笑着说,“也应该是你的骄傲。”
张志远点点头,心中充满感激。“谢谢你,美英,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李美英停下手中的活,转身面对他。“志远,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即使知道你已经在中国有了家庭,我也不后悔留下民宇,独自抚养他长大。”
“我很高兴你这么做了,”张志远轻声说,“否则,我将永远失去这个优秀的儿子和可爱的孙子孙女。”
李美英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满足,遗憾,理解,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消逝的爱意。
“明天,我要回平壤了,”张志远说,“后天就要回中国。”
“我知道。”李美英平静地说。
“但我会再来的,”张志远急切地补充,“我会经常来看你们。也许每年一两次。”
“我们会等你的。”李美英说,声音柔和,“就像我们一直在等你一样。”
张志远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四十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流淌,带走了青春和激情,留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和平静的感情。
“我对不起你,美英。”他最终只能这样说,声音中充满愧疚和悔恨。
李美英摇摇头,“不必说对不起。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变数和遗憾。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依然记得彼此,依然有共同的血脉和记忆。”
张志远深深地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李美英从未真正恨过他,也从未真正忘记过他。她只是学会了与这段记忆共处,将它转化为养育儿子的力量和动力。
“谢谢你的宽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民宇所做的一切。”
李美英笑了,那笑容让她瞬间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站在海边的少女。“不用谢,”她说,“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幸福。”
张志远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和李美英、民宇一家人一起去了海边。
那是他们四十年前常去的地方,尽管海岸线已经改变,但大海依然是那片大海,浪花依然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在这里,”李美英指着一块突出的岩石,“你曾经坐在上面,给我讲你在中国的故事。”
张志远记得那些日子,记得年轻时的梦想和承诺。
如今站在同一片海滩上,身边不再只有李美英,还有他们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
命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他们的生命再次交汇。
素妍拉着他的手,指着远处的灯塔,用中文问:“那是什么,外公?”
“灯塔,”张志远回答,心中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它指引着迷失的船只回家。”
就像这次重逢指引着他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在朝鲜的这几天,他不仅找到了李美英和民宇,也找到了自己生命中长期缺失的一块拼图。
离别的时刻终究来临。在平壤火车站,民宇和素妍来送行。李美英留在清津,她说一次告别已经足够。
“爸爸,”民宇握着张志远的手,“代我向中国的家人问好。”
张志远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回到中国后,应该如何向儿子建明解释这一切。他有权知道在朝鲜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吗?这会不会打破他原本的家庭平衡?
但这些问题可以稍后再想。现在,他只想好好地告别,并承诺很快再相见。
“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对民宇说,“也许下次,你们可以来中国看看。”
民宇点点头,“我很期待。大儿子也很想见你,他说要和你讨论中国文学。”
张志远微笑着,内心充满希望。也许这就是他余生的意义:在两个国家、两个家庭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弥补过去的缺席,创造新的记忆。
火车即将出发,张志远最后一次拥抱了民宇和素妍。
“外公,”素妍用刚学的中文说,“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素妍。”张志远亲吻孙女的额头,“外公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登上火车,张志远透过窗户,看着站台上挥手的民宇和素妍,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火车驶向边境,张志远的思绪也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他在湖南的家。
他想起了建明和小雨,想起了他们的生活,想起了等待他的另一个世界。
这两个世界能够融合吗?他能够同时做好两个家庭的父亲和祖父吗?
他不知道,但他愿意尝试。
因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回避遗憾和错误,而在于勇敢面对,并尽可能弥补。
即使不能完全弥补,至少可以创造新的美好回忆,填补那些曾经的空白。
火车穿过黑暗的隧道,驶向光明。
张志远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地对李美英、民宇和两个家庭的所有人说:
“对不起,也谢谢你们。我余生的每一天,都将尽力做一个更好的父亲和祖父。”
这或许不足以弥补四十年的缺席,但这是他能给出的最诚挚的承诺。
而对于张志远而言,这已经足够。
07
湖南的夏天依然闷热,但张志远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老房子没有卖,反而被重新粉刷一新。
院子里的槐树下,增添了一张石桌和几把石凳。
每到傍晚,张志远就会坐在那里,给远方的人写信。
“爷爷,这是从朝鲜寄来的包裹!”小雨兴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张志远放下笔,迎了出去。小雨手里抱着一个纸盒子,脸上挂着好奇的表情。
自从他从朝鲜回来,向建明坦白了一切后,这个家庭经历了一段动荡。
建明一开始无法接受在朝鲜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更不用说三个侄子侄女。但小雨却对这件事充满了兴趣和期待。
“我有朝鲜亲戚了!”她兴奋地宣布,“而且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堂妹!”
正是小雨的热情,渐渐软化了建明的态度。尤其是当他看到张志远从朝鲜带回来的照片,看到民宇和他那么相似的脸庞时,他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打开看看是什么?”小雨催促道。
张志远小心地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手工制作的相册和几封信。相册里是民宇一家人的近照,还有素妍画的画。其中一张照片上,素妍穿着韩国传统服装,手里拿着一本中文书,照片下方用稚嫩的中文写着:“外公,我在学中文!”
张志远的眼睛湿润了。自从半年前他从朝鲜回来,他一直与那边保持着通信联系。民宇开始学习更多的中文,素妍也在努力学习中文,为的是能和外公更好地交流。
“素妍真可爱!”小雨看着照片说,“爷爷,你答应过带我去朝鲜看看的,什么时候去啊?”
“明年春天吧,”张志远微笑着说,“到时候也许可以带上你爸爸一起。”
建明最近对朝鲜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作为历史老师,他开始对朝鲜的文化和历史产生兴趣,甚至开始自学韩语。
“爷爷,你后悔吗?”小雨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
“后悔去朝鲜,后悔知道这一切。”
张志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我不后悔。虽然知道这一切让我感到内疚和遗憾,但不知道才是真正的遗憾。”
小雨似乎不太理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快乐吗?”
张志远看着手中的相册,想起了李美英平静的微笑,民宇温和的眼神,素妍欢快的笑声,还有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小雨。
“是的,”他轻声说,“我很快乐。不是没有遗憾的那种快乐,而是带着遗憾依然能够感到满足的那种快乐。”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小雨哼起一段旋律,“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张志远笑了,“不完全是,但有点像。”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那里飘着几朵白云,悠闲地漂浮在蓝天上。
人生就像那些云朵,无法预测它们的形状和方向,只能欣赏它们此刻的美丽。
“走吧,”他对小雨说,“去把这些照片给你爸爸看看。”
小雨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张志远慢慢跟上,心中充满感激。
感谢命运,让他在晚年找回了失落的亲人;感谢时间,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去理解和原谅;更感谢那些曾经爱过他、现在爱着他的人,是他们让他明白,即使带着遗憾和内疚,生活依然可以继续,依然值得珍惜。
从朝鲜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写下一段话,既是对李美英的,也是对自己的:
“四十年来,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生活,却因为一个共同的血脉而紧密相连。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民宇,但我感谢你们的宽容和理解。余生或许不长,但我会尽力弥补过去的缺席,在两个家庭之间架起桥梁,让爱和记忆流通无阻。因为我终于明白,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犯错,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和弥补。”
这段话,已经成为他余生的座右铭。
在湖南和朝鲜之间,在两个家庭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再逃避,不再遗憾,只是安静地接受这一切,并且尽力去爱。
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