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辛稼轩《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有这么几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元嘉,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并且,刘义隆有且仅有这一个年号,一用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刘义隆三次北伐,目的是“封狼居胥”,行动是“元嘉草草”,结果是“赢得仓皇北顾”。
这一回,我们讲刘义隆第一次北伐。
公元429年,十一月,北魏皇帝拓跋焘玩儿打猎去了,一直到公元430年正月才回宫。还没出正月,这家伙又自驾游去了,到达广宁(河北省涿鹿县),泡了一把温泉,诗性大发,作了一首《温泉之歌》。

【拓跋焘:朕给大家唱一首《温泉之歌》。百度AI绘制】
二月十日,北魏司徒、平阳王长孙翰去世。
二月十一日,拓跋焘回宫。
三月十六日,拓跋焘封老妹夫、前大夏皇帝、现北魏会稽公赫连昌为秦王。
拓跋焘玩儿得飘逸,刘义隆可没那么洒脱,史称,刘义隆自即位以来,就有收复黄河以南失地的雄心,他在憋大事儿呢。
本年(公元430年),三月二日,刘义隆下诏,派给右将军到彦之五万精兵,命其率安北将军王仲德、兖州(州政府设湖陆,山东省鱼台县东南)刺史竺灵秀走水路入黄河;命骁骑将军段宏率精骑八千,直指虎牢(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豫州(州政府设寿阳,安徽省寿县)刺史刘德武率军一万,作为后继;后将军、长沙王刘义欣(刘裕老弟刘道怜的儿子)统兵三万,监征讨诸军事。
大军开拔之前,刘义隆派殿中将军田奇出使北魏,正告拓跋焘说:
黄河以南,是我大宋的故土,被你们侵占。现在,我要恢复过去的疆界,黄河以北我不管,但黄河以南,我要拿回来。
拓跋焘大怒,对田奇吼道:
老子生下来头发还没干,就听说黄河以南是我家地盘儿!如果你们一定要出兵,我会让守军暂且避让,等到冬天,天寒地冻,黄河结冰,我再拿回来。
衣赐履说:南北朝的两大巨头准备掐架了,好生让人激动!

三月八日,刘义隆任命前南广平(侨郡)太守尹冲为司州(侨州)刺史。
长沙王刘义欣出镇彭城(江苏省徐州市),作为各路大军的后援;游击将军胡藩戍守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全权代理州、府事务。
北魏守卫南境的将领们向拓跋焘上书表示,宋人已经戒严,很快就要发起进攻,请朝廷增援三万人马,在宋人进攻之前,我们抢先进攻他们,挫其锐气,让他们不敢深入大魏国土。同时请求将逃荒于边境一带的黄河以北流民全部诛杀,以防他们为宋军做向导。
拓跋焘命大臣们讨论,大家全都同意,中有崔浩跳出来反对,他说:
不能这么办。去年我们大破蠕蠕,战马充足,南贼震动惊惧,时常担心我们的骑兵呼啸而至,以致寝食不安,因此,他们调动军队,加以防备,并非他们敢于进攻我们(非敢先发)。南方地势低洼,天气潮湿,入夏以后,雨水增多,草木深邃,容易生病,不利于军事行动。况且,宋人已经加强戒备,城防坚固。我们集中兵力攻城,则粮秣供应不上;分兵四处掠夺,则力量分散,无法应对强敌。因此,现在出师,没有好处。就算宋军真的敢来,我们也应该以逸待劳,等他们疲惫不堪后,也到了秋凉马肥之时,我们夺取他们的粮食,稳扎稳打反击,才是万全之计。
朝臣和西北边将,大多跟从陛下出征,西边儿灭了赫连氏,北边儿大破蠕蠕,得到成群牛马自不必说,还俘获了众多美女和无数珍宝,南境守将听说之后,羡慕得哈喇子流出二尺多长,他们也想南下攻打宋国,大肆劫掠诶。因此,他们总是声言贼军动作频频,让朝廷感觉边境地带十分紧张,以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们背公存私,为国家惹事生非,不是忠臣所为(背公存私,为国生事,非忠臣也)!
拓跋焘这才停止。
衣赐履说:讲真,崔浩太过分了。“背公存私,为国生事,非忠臣也”,在崔浩嘴里,戍边将士全都是卖国贼!实际上,即使守边之将真的只是为了打秋风而夸大其词,你又怎么能在朝堂上公然说出来呢!这话一出,不仅镇守南方的将士,就是朝臣和北边的将士,又有哪个不想弄死你啊?
没有细读崔浩之前,我只知道此人巨有才,有读书人的正义,也有读书人的傲气,最后被拓跋焘冤杀。而此番读到此处,我已明了,第一,也就是拓跋焘驾驭能力强,容得下他,换个弱一点的君主,拍电视剧,崔浩绝活不过五集;第二,崔浩最后一定会被拓跋焘弄死,具体什么理由不重要,赶上什么是什么,但一定是被拓跋焘弄死的。
南部守将又上书表示,敌寇已经攻来,我们的人马太少,请朝廷挑选幽州以南的劲旅帮助守卫城池;并在漳水(流经邺城西北)沿岸,建造战舰,抵抗宋军的进攻。
朝臣都认为应该批准,同时任命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等为将帅,让他们引诱边境一带的刘宋百姓归附。
衣赐履说: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都是东晋遗臣,归降了北魏,他们比北魏还要痛恨刘宋。

【老崔永远和别人意见不一样】
崔浩却说:
不然。司马楚之等人,都是宋国畏惧和忌惮的人物,宋国一旦听说我们调动了幽州以南全部精锐部队,大造舰船,还有骑兵在后,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打算重立司马氏政权,诛灭刘氏家族,必然举国震惊。由于害怕灭亡,他们就会全国总动员,集中兵力保卫北境。之后,他们就会发现,我们这边儿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他们既然已经完成动员,便会径直进入黄河,我们守军必然抵御不了。现在诸位公卿打算以声威吓退贼寇,其结果却是加速他们的进攻。以虚张声势招致灾难,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诶。我们出使宋国的使节,大概四月前就能回来,等他们回来报告了那边的情况之后,我们再决定是否发兵,也不算晚。
司马楚之这些晋朝遗臣,正是宋国所忌惮的,他们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打几个胜仗,他们是要推翻宋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宋国岂能坐视不理?因此,司马楚之等人南下,宋军一定北上;司马楚之等人不去,宋军自然停止,这是必然的。况且,司马楚之这帮人,就是一群废柴,他们能招集见识浅薄的无赖之徒,但绝成不了大事(且楚之等琐才,能招合轻薄无赖,而不能成就大功),使国家兵连祸结的,就是帮家伙!我听说,当年鲁轨劝姚兴派军侵犯荆州,队伍一入晋境,就全面瓦解,最终殃及姚泓,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衣赐履说:我年轻的时候,觉得特立独行很拉风,有一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随着年龄增长,看到崔浩这种高高在上的作派,不由替他心惊胆战。作为读者,我们可以同情他,但是,如果我们跟崔浩同志在一个朝堂上共事,我们就未必会同情他了。
矛盾之处在于,崔浩这样的人,你可以不喜欢,但应该给他留一个生存空间,因为——很多时候,他是对的。
接着,崔浩又当当当谈起天象,声称天象显示不利出兵,又说:
有志于振兴国家的君主,先行人事,再尽地利,然后观天时,故而能够完成事功,国家安定,建立名誉(故万举而万全,国安而身盛)。现如今,宋国刚刚建立,这是人事未洽;天变灾异屡次出现,这是天时不协;河水枯浅,行舟困难,这是地利不畅。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项有利,如果他非要举兵进攻,必败无疑。但是,刘义隆听说我们动员大军的消息,他就会进一步调兵遣将;而他进一步调兵遣将,我们势必有相应的动作,双方都认为对方将攻打自己,自己进攻完全是为了防御对方(彼必听我虚声而严,我亦承彼严而动,两推其咎,皆自以为应敌)。因此,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拓跋焘思来想去,还是接受了群臣的意见,崔浩继续争辩,拓跋焘不听。拓跋焘下诏,命冀州(州政府设信都,河北省冀县)、相州(州政府设邺城,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定州(州政府设中山,河北省定州市)三州,造战船三千艘,选派幽州以南各地驻军在黄河北岸集结戒备。

六月,拓跋焘命平南大将军、丹阳王拓跋大毗,驻防黄河北岸;任命司马楚之为安南大将军,封琅邪王,屯驻颍川(河南省许昌市东)。
刘宋右将军到彦之率军从淮河进入泗水,天旱水浅,每天行军才十余里,从四月出发一直到七月,才抵达须昌(山东省东平县西北),进入黄河,逆流而上。
拓跋焘认为黄河以南四个军事重镇兵力太少,命守将一律收兵,撤退到黄河以北。
衣赐履说:四镇为:金墉,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虎牢,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滑台,河南省滑县;碻磝,山东省茌平县西南,碻磝读如敲敖。
七月四日,碻磝守军撤离。
七月十四日,滑台守军撤离。
七月十六日,拓跋焘任命大鸿胪、阳平公杜超为都督定、相、冀三州诸军事,太宰,进封为阳平王,镇守邺城,总领各路人马。杜超是拓跋焘亲大舅。
七月二十六日,洛阳、虎牢守军撤离。
到彦之命司徒从事郎中朱脩之镇守滑台,司州刺史尹冲驻守虎牢,建武将军杜骥镇守金墉。
刘宋其他各路大军进驻灵昌津(河南省卫辉市东古黄河渡口),沿黄河南岸列阵守御,一直到潼关(陕西省潼关县)。
司州、兖州全部收复,刘宋各军都大喜过望。
只有安北将军王仲德满面忧愁,说:
各位将军完全不解北方的真实情况,一定会中敌人的计谋。胡虏缺的是仁义道德,但凶险狡诈却一点儿都不缺诶。他们现在弃城北返,一定在哪里集结。等到黄河冰封,他们一定会打回来的,怎能不让人担忧!
衣赐履说:不劳而获的东西,往往是陷阱。一仗没打就得到的地盘儿,大约是不牢靠的。特别是,极盛时的北魏,从来不吃亏的拓跋焘,怎么会拱手送上大片土地呢?
刘宋的将领,除了老将王仲德,没有一个明白人。
八月,拓跋焘派冠军将军安颉率军袭击到彦之。
八月十二日,到彦之派副将军、吴兴(浙江省湖州市)人姚耸夫渡黄河北上,在冶坂(河南省孟县西南)迎战安颉,姚耸夫战败,士卒死伤甚众。
八月二十四日,拓跋焘派征西大将军长孙道生,会合丹阳王拓跋大毗,屯兵黄河北岸,防御到彦之。
看到北魏和刘宋开始掐,大夏那头儿激动了。
九月六日,大夏皇帝赫连定,派老弟赫连谓以代进攻北魏的鄜城(陕西省洛川县东南。鄜读如夫)。北魏平西将军、始平公拓跋隗归等,率军反击,斩杀死夏军一万余人,赫连谓以代逃跑。赫连定于是留老弟、上谷公赫连社干和广阳公赫连度洛孤驻守平凉(甘肃省华亭市),亲率数万人马,在鄜城以东截击拓跋隗归,又派使者出使刘宋,结为同盟,约定联合灭魏,瓜分黄河以北地区:
恒山以东,归刘宋;恒山以西,归大夏。

【赫连定。百度AI绘制】
拓跋焘听说之后,立即动员军队,准备进攻赫连定。群臣大都反对,说:
宋军还在黄河游荡,我们却放弃南方的防御,转而西征。夏国的军队未必能一举攻克,刘义隆就要举兵渡过黄河,乘虚而入,太行山以东的领土,就不是我们的了!
拓跋焘又征求崔浩的意见,崔浩说:
刘义隆与赫连定遥相勾结,互相呼应,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刘义隆希望赫连定先打,赫连定希望刘义隆先打,结果谁也不敢先动手。依我看来,他们就是被捆在一起的两只鸡,哪个也飞不起来,能有什么危害!我当初以为,刘义隆大军北上,应该据守黄河中游,然后兵分两路,东边儿直指冀州,西边儿则进攻邺城,这样一来,陛下您就得亲自率军讨伐,不可怠慢。然而现在形势完全不同,宋军从东到西,防线二千余里,每处不过数千人,兵力分散。如此看来,他们只不过打算守住黄河,根本就没有渡河北伐的意图诶!而赫连定,就是一根儿枯树的残根,一敲就碎。我们搞掂了赫连定之后,兵出潼关,席卷而前,自当威震南方,长江、淮河以北,连一棵草都无法立起。陛下英明决断,不是一般愚劣之人所能理解的,希望陛下即刻西上,不要迟疑。
衣赐履说:大家注意到没有,只要是打西边、北边,崔浩就支持,只要是打南边,他一准儿反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崔浩的主张,并非出自公心,而是他身为汉人,不愿对刘宋动刀呢?
然而,崔浩究竟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当我作为一个千年后不搭界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感觉,那么,当时北魏的朝臣,不可能没有人这么想吧?实际上,哪怕崔浩内心深处恨透了刘宋,也不妨碍别人说他是刘宋那头儿的,悠悠众口,哪怕崔浩浑身上下长满了铁嘴钢牙,也难以自辩。
九月二十一日,拓跋焘前往统万(陕西省靖边县北白城子),亲率军队攻打平凉,命卫兵将军王斤镇守蒲阪(山西省永济县)。

十月,刘义隆任命竟陵王刘义宣为南徐州(州政府设京口,江苏省镇江市)刺史,仍旧驻守石头(建康城西北)。
右将军到彦之、安北将军王仲德沿黄河南岸布防之后,回守东平(须昌,山东省东平县西北)。
衣赐履说:此时,刘宋上下,可能还在弹冠相庆,以为与北魏之间的战事告一段落了。但是,他们忘了,十月,就进入了冬季。拓跋焘不是说了么,到了冬天,黄河结冰,你们吃下多少,就给老子吐出多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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