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到第十二集,《无尽的尽头》给人最深刻的感受是冷暖交织。
冷的是案件,冷在去爽感。
校园霸凌,“租借”儿童,虎毒食子,校园偷拍,一桩桩案件像一根细微但尖锐的针,轻轻扎进血肉,呼应着现实,刺痛了人心。
它讲的故事并不复杂,拍摄手法也无炫技,但却给予了观众最深刻的观剧体验,让人卷入和愤怒,无从躲避,也来不及大喊。
从直观展现校园霸凌带来的严重后果,到隐秘叙述扒手窝对未成年人的虐待,再到父亲亲手终结儿子的生命,剧中的法官落了三次锤,每一次都没有大快人心的畅快感,检察官们也从未为一桩案件的终结而举杯庆祝,唯有痛心和沉默。
这并不是说办案有问题,相反,以林之桃(任素汐 饰)和白恩宇(高伟光 饰)为代表的检察官,在各种无判例可依的疑难案件中努力取证,在法、情、理的多重交织里,做对了选择,守住了底线。
在当下的电视剧创作中,爽感是不得不考虑的关键词,因为这是观众的刚性需求。但爽感不能简单地出现在任何一个题材中,尤其是像《无尽的尽头》这般涉及未成年人犯罪和未成年人遇害,以及反映中国法治建设的作品,那会使它的气质不可避免地走向轻浮。
其实,从各大社交平台的反馈来看,《无尽的尽头》之所以能让观众代入,并持续追看乃至催更,激起热烈讨论,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主动去爽感的尝试,增强了现实感和思辨力,也让观众进一步体会到了它的厚重感。
《无尽的尽头》的案件选择足够冷峻与现实,但对受害者的关怀却足够温暖。为未成年人案件四处奔波的检察官们,除了调查真相,主持公平正义,还在情理与法理之外,对每一位受害者释出善良和暖意。
这就仿佛为冷冰冰的法律条文注入了性格,它对犯罪者冷酷,对受害者温情。这是司法剧一次值得深思的题材实验。
为“未检”画像一桩案件,从发生、立案、侦查、审理到法庭宣判,公安干警、检察官、律师扮演不同的角色,遵循不同的流程,发挥各自的作用,电视剧光是讲清楚这些,就起到了普法和解密的作用,由此诞生了不少话题之作。
随着司法体制改革的深入和有关部门对创作的鼓励,司法剧也一直求新求变,一边继续整理检察官群体内部的职责划分,一边在案件之外,深入检察官的日常生活,力求以真实案例、真实人物和真实场景直达观众的内心。
而《无尽的尽头》的魅力在于,它打破了人们的惯有认知:原来不拍悬案奇案,也能震撼人心。
这种震撼感,首先源自人物塑造。
到目前为止,林之桃给人的印象是什么?嫉恶如仇,对受害者及其家属抱有充分的同情和怜悯之心。在霸凌案中,她答应家属要还死者公道,让坏人伏法,但在法庭上却建议法庭依照刑法,对施暴者从轻量刑。
这是会让观众义愤填膺的情节,却是国产剧中对检察官形象塑造最强有力的一段,那就是检察官的职业身份感:不会用自己的好恶,随意建议法庭加重或减轻量刑,只应遵循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基本原则。
但法律之外,还有情理,检察官毕竟不是冷冰冰的条文,单这么塑造岂不成了一种样板?何况那位少年罪犯毫无悔过之心,这样的判决如何对受害者家属、社会乃至这部剧的受众交待。
林之桃哽咽着说,“因为他们是孩子,我用我的命保证,这帮孩子如果成年了,没有改造好,你看我能不能处理他们。”她没有说出的另外一句话是——在现有的证据链下,我已尽最大努力将他们定罪(这点之后会详细展开说明)。
在法律和情理中寻找平衡,尊重自己的职业,通过法律武器,尽量弥合受害者家属的伤口,社会的公平正义就是由这样一群优秀的司法人员撑起来的。
剧中的办案过程也给人以不一样的观感。
在之后的拐卖儿童盗窃案、游湖杀子案、校园偷拍案中,林之桃对待未成年证人所采用的心理疏导、用定制试卷鼓励受害者提供线索并保护她们隐私等方式让人耳目一新。
重要的是,它抓住了“未检”检察官这一职业的典型性,TA们面对的犯罪嫌疑人和受害者,往往不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而是小孩,取证手法自然与人们的认知大相径庭。
同样精巧的人物塑造也体现在白恩宇身上。前期作为未管所的管理人员,因为职业关系,他很少顾及家庭,使用手机跟老婆聊天都得掐表。
但他也很幸运,虽然自己的孩子还没出生,却在未管所提前适应了父亲的身份。他对那些孩子的严厉训斥和恨铁不成钢的姿态,都很暖心。
白恩宇和林之桃一样,都有同理心和共情力。有这两个人物做坐标,观众就能在揪心的案件之外感知到温情,更能体会到检察人员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为法律正义、社会公理、人心治愈而做出的努力。
选取“未检”典型案件,于冷峻的案情中融入人物的感性和温情,正是这样的剧作风格,保证了法律知识对大众的有效传达,也疗愈着观众。
有态度的法治理念一般来说,一部司法剧用以上方式做到了“寓教于剧”,已可称得上合格,但《无尽的尽头》不止于此。剧中无处不在的思辨力和有态度的法治理念,帮助它完成了表达上的进阶。
所谓思辨力,是它对择取的每一个案子,都有层次分明、条理清晰地分析,不给观众留法律上的问号,但由案子所引发的多角度的追问,能让不同观剧群体产生个人化思考。
比如,在儿童盗窃案中,有的父母为了获利,将自己的孩子“租借”给小偷,没有履行教育子女的义务,这种情况下,国家应不应该收回他们监护人的权利?
游湖杀子案里,林之桃在内部总结会上的慷慨陈词直击人心:父亲平日里虐待儿女,邻居看见了,老师也知道,医生知道,连路上的行人都知道,但没人出来帮他们一下......悲剧本可以避免,但为何还是发生了?
再比如,在校园偷拍案中,被偷拍者反倒因为羞耻不敢声张,面对检察机关的调查时也不敢站出来作证。这破除羞耻、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一课,应该以何种方式补上?
把案情讲清楚不难,难的是它融入了能够引发观众共鸣和社会反思的焦点议题,正是这种创作理念,让《无尽的尽头》在为“未检”画像的基础上,在洞察时代上更向前一步。
而且它敢表达,尤其是剧中集合了如此多热搜式议题的情况下,并不一味地迎合受众情绪。
比如在霸凌案中,受害者在遭受霸凌后,不堪受辱选择跳楼,酿成了悲剧。在人们的朴素认知中,欺凌者就是凶手,就该偿命。但林之桃知道,从法理来说,欺凌者并没有直接将受害者推下楼,只是对其进行了言辞羞辱,很难在证据链上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
就好比你跟一个人吵架,随口说了一句“你去死吧”,结果对方真自杀了,这时候法院会判你故意杀人罪吗?
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欺凌者反而可能会因证据不足而脱罪,但林之桃却找到了关键证据:三名被告人逼迫受害者跳楼后,没有进行任何的施救措施,而是将他独自抛弃在几乎没有人烟的烂尾楼里,说明被告人对受害者的死亡具备主观故意,故意杀人罪成立。
因此,林之桃实际上没有轻判任何一个坏人,而是尽最大努力为被害人伸了冤。
用证据定罪,以法律量刑,这是《无尽的尽头》所体现出来的法治态度。其实按照一般的创作思路,一桩案件到法庭宣判这一步也就该结束了,因为这是最省力也是最不会引发争议的一种方法,犯罪嫌疑人得到惩罚,受害者的权益受到保护,司法机关彰显了公平正义。
但这部剧却呈现出反流行的特点,它坚持进一步挖掘犯罪嫌疑人背后的故事。其实观众静下心来想想,它真无意要洗白谁,这对作品没半点好处。司法机关乃至整个社会需要的不仅仅是“发现一起,处理一起”的法治理念,更需要在预防犯罪的重要性上达成共识。
还是那句话,悲剧本可以避免,但为何还是发生了?了解这些犯罪嫌疑人背后的故事,不为洗白,而为预防。这一点,与剧中用大篇幅展现未管所耐心教导少年犯,帮助他们走上正道,是殊途同归的。
无尽之中,有尽头最后,还想对《无尽的尽头》这个剧名做一番解读,因为它实在太贴切了。
“无尽”的意思是没有穷尽,没有止境;“尽头”指的则是终点,那为何要用无尽来形容尽头呢?
一方面,这或许是主创的一种巧思:从片名开始,观众就产生了追问,当你带着问题开始追剧,会发现它是问题叠着问题,会让人在同一个案件中,获得不同角度的思考。即便是同一种类型的案件,也会有不同的细节,产生不同的判罚,对司法的探索是没有止境的。
所以郑雁来(刘琳 饰)对林之桃说:“未检工作是一个有开头没尽头的工作。”
另一方面,剧中择取的这些案件,我们或多或少都在新闻里见到过,甚至直到此刻都仍在发生。人性之恶仿若一个无尽的循环,但社会不能因此就放弃寻找它的尽头。
从未管所里走出的陆声(刘家祎 饰),虽为了保护弟弟不得不暂时屈从于犯罪分子,但最终在司法机关的帮助下,他不仅不再与犯罪分子同流合污,还成功脱离原生家庭,和弟弟一同挺起了胸膛,堂堂正正做人。
而游湖杀子案中的恶魔父亲,司法机关已不会再给他改造的机会。
这种精巧的案件设置与剧名形成了呼应,虽然从宏观层面而言,犯罪是循环的,仿佛无穷无尽,但站在个体的角度看,犯罪却是有尽头的。就像陆声,他不会再作恶;就像那位恶魔父亲,他没有机会再作恶。
《无尽的尽头》在创作上的用心和突破之处正在于此,它吸引观众不靠正义战胜邪恶的表面爽感,而是靠不断激发人们的深度思考;它写案件不采用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去深究案件背后的复杂成因,并向社会提出行之有效的对策,预防悲剧的再次发生。
就像游湖杀子案结束后,林之桃向观众科普了强制报告制度,规定特定的组织在发现未成年人受到侵害时,必须强制向公安机关报案或举报。
冲着这种发现问题并提供解决方案的态度,我们可以负责任地说,《无尽的尽头》不是那种一味歌功颂德的电视剧。“司法为人民”的内涵,在这部剧对“无尽”和“尽头”两个关键词的阐释中,得到了一次最为丰富的呈现。
【文/许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