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婚后第八年同沈世安和离了。
同沈世安提和离的时候,阖府上下都十分震惊。
我同沈世安不睦许久,所以他们倒也不是震惊于和离本身,只是震惊我提和离的时机。
这一日风平浪静,早上我惯常去向婆母请安,侍奉了她两盏茶。
中午去外面的铺子里,挑选并订下五十盒糕点,预备在端阳节走亲。
甚至在午睡醒后,我看着屏风上的纹样不喜欢,还亲手重画了一个花样子。
每一件事都是为着以后的长长久久做打算,瞧不出半点不过了的样子。
可是到了晚间,在已经沐浴完,准备睡下的时候,我湿着头发尚来不及擦,就心平气和同沈世安提了和离。
没有一点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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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世人眼里,我即便同沈世安和离,也该是在之前。
我有三次很合适的机会。
第一次是在沈世安被贬至松山县做书吏的时候。
微末小官,又在穷乡僻壤。
我从青州陪着沈世安,千里迢迢赴任,吃尽舟车劳顿的苦。
松山的蛾子有巴掌那么大,翅膀上长着有两只眼睛的人面纹,覆在井边层层叠叠。
一只桶扔下去再提上来,半桶水、半桶泥、外加被惊起的大蛾漂在水上,翅膀浮起一层荧白色的粉,恶心至极。
那时我恨天恨地,恨敌国的军怎么没打到松山来,恨沈世安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做官,恨松山的太阳,恨松山的月落,恨山长水远,我只想远方的爹娘。
唯独一点,我没想过和离回到青州去,重新快快活活地做我的徐家小姐。
第二次机会,是婆母抬了两个丫头给他做通房。
我同沈世安成婚的时候,算我低嫁,两家曾经讲好,他这一生不纳妾。
但天底下的事情,哪有一成不变的。
那是我嫁给沈世安的第四年,四年无所出。
无数大夫郎中瞧过,只说我体寒,不易有孕。
苦药成堆成堆地灌下去,到最后,呛出来的眼泪也难闻似黄连。
莫说沈世安不愿意踏进我的屋子跟我同房,就连我自己每天醒来,闻见自己身上的味道,都觉得十分倒胃口。
那时沈世安已经从松山那 阴涝涝的鬼地方爬出来了,他在夺嫡之争中站对了队,新帝登基,任命他做苏州织造。
到这里,沈家一脉也算又重新活过来,家族兴盛在望,唯独子嗣单薄。
婆母指了两个丫头给沈世安。
婆母找我说话,言辞恳切,几度哽咽。
她说并非沈家今非昔比就要负昨日之诺,只是子嗣一途,对家族实在太过重要。
我公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沈家上面这一脉,只他一个,如果再多有几个兄弟帮扶,当初又何至于树倒猢狲散。
婆母劝我,既做沈家妇,我同沈家,实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两个通房,仔细论下来也不算纳妾,世家大族的公子,几乎人人都有的,到我这里,也不算头一遭。
于是我便生生忍下来,默许他有了两个通房。
第三次和离的机会,是沈世安把他多年不忘的白月光李慕遥迎进门。
李慕遥,李慕遥。
我同沈世安成婚八年。
就从旁人嘴里认识这个姑娘八年。
那是八年以前,沈家老爷子还没倒台的时候。
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两小无嫌猜。
命运对沈世安残忍。在他们即将议亲的时候,一朝家变,冷雨敲窗。
自是长夜漫,别离苦,梦中呓语,不思量,自难忘。
命运又对沈世安慈悲。他功成名就,青梅还是那个青梅,月光还是那束月光。
只是兜兜转转,这回变成佳人遭难。
他调任回京,芙蓉树下,青石桥上,碰见在后宅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李慕遥。
好像这么些年凄风苦雨、百般磨炼,也只是为了此时此刻,他权柄在握,能执十二骨的油纸伞,把心上人护得妥帖周全。
我知道沈世安爱慕李慕遥多年,所以他要迎她进门,我并没有反对。
倘若反对也没有什么用,又何必要去反对?
毕竟我对沈世安,始终心存一点幻想。
我家在青州城内,也算是鼎鼎有名。
徐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屠户,手艺传到我爹这里,也靠着杀猪卖肉,养活我和我娘。
八九岁那年,我爹杀完猪,瞧见抱着大盆蹲在边上接猪血的我,终于想起我是个姑娘家。
一个姑娘家大概没有把猪按住再杀的力道。
倘若有了,想来太过生猛,日后也难嫁人。
我爹绝望地想,老徐家祖传的手艺,传到他这里,大抵是要失传。
绝望之余,我爹又想,既然注定失传,干到他七老八十干不动算失传,干到今天也算失传。
既然早晚都要失传,不如早些去寻新的门路。
于是我爹就改从商,先是下海跑船,等攒下银钱,又回青州开下了一家酒楼。
等到沈家遭贬,一家落魄地来到青州,我家的「一品鲜」,已经是青州城内最大的酒楼。
我从小跟在膀大腰圆的屠户叔伯身后打转,后来混迹酒楼,又见了多烂醉如泥的酒囊饭袋。
待看见一袭青衣气质如松的沈世安,犹见仙人下凡。
即便他那身青衫,已经洗得发白。
那时偌大一个沈府,百年世家,穷得只剩一块牌匾。
沈世安读书之余,就在我家「一品鲜」楼下支了个摊子,替人写家书挣钱。
我天天去找他写家书。
一块碎银递过去,沈世安问我写什么,我笑盈盈说,写给我相公。
「卿卿吾夫,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成婚数载,恩爱如初。尤记当年初见,海棠树下,『一品鲜』前。
相公着青衫,肩头一剪墨竹,吾一见倾心,恨不能以身化墨竹,常坐相公怀中。」
我顺着沈世安肩上墨竹看上去,咽一咽口水,继续说:「相公薄唇紧抿,红如二月玫瑰;相公鼻上一点小痣,灿如暗夜星辰;相公凤眼微扫,好似一池春水,春水悠悠,一浪再接一浪,浪到奴家心里,便也发了大水。」
我越说,沈世安的脸就越黑。
待到那句「发了大水」,沈世安终于忍无可忍,把手中秋毫一撂,黑着脸道:「姑娘请自重。」
我就委屈地看着他,泫然欲泣。
「沈公子,奴家哪里说错了?要是有什么不妥,还请公子代为润色一二。」
「你分明是在说……在说……」
沈世安气得直抖,连带我,也怕得落下泪来。
帕子拭在眼角,我抽噎着道:「奴家分明是写信给我相公,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公子?咦,沈公子,你竟也穿了一身墨竹青衣,同我那俊俏相公一模一样,可真是好巧,好巧。
「沈公子,你可是收过银钱的,这一封家书还未写完,你万万不许耍赖。」
再后来,沈世安便不再做我的生意。
他不做我的生意,我却要做他的生意。
「一品鲜」是青州城最大的酒楼,米行、布行都要给我们徐家两分薄面。
我就拿了米,扯上布,摇摇摆摆地挑着担,去敲沈世安的窗。
「沈公子,你买米吗?」
他说不买。
我又问:「公子,你买布吗?」
他说不买。
我就笑着问:「买米买布送娘子,公子,你买娘子吗?」
沈世安不开窗了,倒是隔壁探出一个头来。
王家的二虎头子说他要买。
我笑嘻嘻用扁担去拍他伸出来的头:「你要买呀?老娘不卖!美不死你这个王八蛋!」
看到这里你或许要说我言语粗鄙。
这事得怪我爹。
我爹头几年杀猪杀得虎虎生威,后面忙着开酒楼,又掉进钱眼里,等他回过神来,想起来给我请个先生,计划把我打造成个大家闺秀,已然晚了。
我识了字,也习得文章,但捧着大盆接猪血的岁月已经狠狠沉淀在我的骨血里。
是以,后来即便成婚,沈世安心里,也一直对我颇为嫌弃。
我在外面胡天胡地追沈世安,我爹却看不上他。沈家是被贬到青州来的,谁也不晓得上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这个道理谁都懂的。
我爹懂,我爹的对家更懂。
我爹只我一个女儿,我如果嫁个不靠谱的,以后徐家就算绝户。
于是月黑风高夜,我被人打晕,沈世安也被人打晕。
再醒来时,我的鸳鸯肚兜,还挂在沈世安腰上。
百口莫辩。
我失了清白,还是同沈世安一起失的。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这叫什么事儿?
后来我同沈世安成婚,沈家家贫,连聘礼也拿不出,我瞧着我爹一张圆脸已然气成猪肝色,唯有好声好气地劝我爹。
「你想沈世安,那是什么人啊!
「一手好字,一肚子文章,风姿绰约。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池中物?权当押宝,说不定二十年后,『一品鲜』开遍上京城。」
我压中了沈世安。
却没有暖化他那一颗心。
如今想来,这一桩婚,他不愿意,我家不愿意,只我一个人愿意。
真正的剃头挑子一头热。
有这样的开头,我们又怎么会善终?
沈世安同我成婚,全是被人算计的缘故。虽然不是我算计的他,却是先有我喜欢他的这个因,后面才有喜结连理的果。
我一直对他心怀愧疚。
成婚这么些年,他对我颇为冷淡,我始终笑脸相迎。若说有什么委屈,睡一觉醒来,也就过去了。
我总是想着,我欠他的。
或许再忍忍就能过去,或许再等等就会变好。
村头的大婶跟我说:「只要把自己活成男人的习惯,就算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也是他离不开你,不是你离不开他。」
我这样想,我也是这样做的。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兜兜转转,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同沈世安提和离那天,原是风平浪静。
我去小厨房炖好一锅枣泥粥,路过沈世安的书房,碰巧看见李慕遥在里头。
她给他做了一叠桃花酥。
沈世安夸她手巧。
遥想当年,李慕遥被家里宠得不像话,一粒花生也不愿意自己剥,如今嫁作人妇,却变得贤良,知道体贴人。
我听了一耳朵墙角,回去沐浴时,又想起一件小事。
那时沈世安郁郁不得志,又被松山县丞百般刁难,我看他日渐消瘦,变着法子上树掏鸟蛋。
我摔得满身淤青,只为把他喂得白白胖胖。
我同村里的婶子唠嗑,听了满肚子趣事,想回来博他一笑。
他吃着鸟蛋,皱眉说我:「明明也是读过书的人,怎的只知道围着灶炉打转,想那村头妇人,粗俗不堪,我该自尊自爱,少与她们来往。」
明明我和李慕遥都是做饭。
所谓诛心。
并非你是白玫瑰,夫君却爱上南辕北辙一簇石榴红。
而是你的夫君寻回一枝沾春露的山茶。
你们九成相似,做相同的事,夫君却要她不要你,明晃晃地偏爱。
是谓诛心。
于是我连头发也来不及擦,寻到沈世安,当着他的面写下一封和离书。
我同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沈世安,这么些年,我真是把你喂得太饱了。」
02
沈世安为官多年,极为爱惜羽毛。
他轻易不肯休糟糠之妻,如今我自请下堂,成婚多年,总算有一件事情,两个人能说到一处去。
只是没有想到,我同沈世安和离,最难过的竟是他的两门通房。
一个叫菊青,另一个叫兰香,都哭得声泪俱下。
她们说:「恐怕再找不到这样能容人的主母,只恨有儿女挂身,不然,定要与妙妙姐姐同去。」
我哈哈干笑两声:「你们不要这样讽我,其实我最不能容人。」
徐家富庶,当年带来嫁妆丰厚。
其中两套头面最好,翡翠那套留给菊青,宝石那套留给兰香。
剩下的,连夜收拾打点,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带着三驾马车离开沈家。
我拖家带口来,又孤零零一个人走。
城门在身后化成一个小黑点,马蹄溅起黄沙,风沙迷眼,将将揉了两下,就连小黑点也再瞧不见。
青州城,青州城,一别数年,一品鲜还是那个一品鲜,楼下却早已没了摆摊写家书的少年。
阿爹黑黑胖胖,挺着西瓜肚,抱着一盒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豆糖,早早守在楼前。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早就给你说过,那沈世安不是良人,如今回来便好。」
他一路搂着我上了二楼,推开一扇小窗,献宝似的,咋咋呼呼道:「看!你爹给你打下的江山。」
抬眼看去,行道上人流如织,三五顽童正在打闹,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铺里的栀子香顺着风钻得人鼻痒。
老爹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
「很热闹。」
「还有呢?」
「……很有烟火气?」
阿爹在我头上重重一拍。
「傻姑娘,这条街都是我们老徐家的!你爹养你一辈子!」
我:「?」
遥想当年初嫁时,我曾劝慰我爹,说嫁得沈世安,一品鲜要开遍上京城。
后来沈世安权柄在握,想巴结他的人太多,只愁找不到门路。为着避嫌,开酒楼的事只得作罢,
想不到阿爹不声不响,居然已经挣下一条街。
感动之余,我又有一些难过。
一品鲜终究没有开到上京城。
仔细算算,搭进去八年青春,还丢了两套头面。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这叫什么事儿?
重新做回徐家大小姐,每日只有三件事。
吃,玩,睡。
阿爹嫌沈世安把我养得太瘦。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放在掌心上,所以这次乖乖听话。
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玩,又痛痛快快地睡。
如此过了两个月,终于活过来些,我松松吃胖的衣带,打着凉扇去找老爹。
一品鲜依旧宾客盈门,这日却格外热闹。
老远望去,门外就围着一群人,里头两个穿黑衣服的格外扎眼,一个叫阿大,一个叫阿二,都是一品鲜的打手,除非有客人闹事,否则轻易不会出来。
阿大长得高,率先见到我,抢着上前一步,把地上的东西都遮在身后。
「都是脏东西,大小姐不要看。」
可地上分明躺着一个醉汉,两只半死不活的大雁,只阿大一个人,又如何遮得住?
这人是来一品鲜提亲的。
至于提亲的对象嘛……
我略微提起裙摆,从醉汉身上踩了过去。
唔,好生硌脚,真是罪过罪过。
后院厢房,茶盏摔了一地,阿爹正气得跳脚。
自我和离归家后,提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徐家门槛,如今更是跑到一品鲜来闹。
娶个二嫁妇,本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可我却如此抢手。
究其原因,无非徐家家大业大,又只生得一个独女。
这个独女八年不曾生育,若是再成婚,想来也难有子嗣,可一品鲜总要有个传人。
届时纳几门偏房小妾,生下几个儿女,一品鲜连带一条街,还不是新姑爷说了算数?
吃绝户的算盘珠子几乎蹦到脸上,阿爹脸都要气绿,大骂人心险恶,世道薄凉,什么牛鬼蛇神,也敢妄想他的亲亲宝贝闺女。
我拍给阿爹拍背顺气:「一些宵小,不值当阿爹气坏身子。更何况,都是乡亲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闹得这样难看,此事其实好办得很。」
「哦?」
「其实,女儿早就有意中人了。既有意中人,自然是要等着意中人来娶,又怎好再嫁?那些什么故交叔伯,阿爹自然可以体面又客气地拒掉。」
阿爹闻言,眼眸一亮,仔细思考片刻,笑着说我是个鬼精灵。
不出半个月,整个青州城都晓得,徐家那和离回来的大小姐,有了个非君不嫁的意中人。
大小姐回青州路上,误入黑店,幸得高人相救。
那高人身长八尺,相貌堂堂,身手不凡。
大小姐一见倾心,立誓非君不嫁。
即便要另嫁他人,也要等再见意中人一面,了却心愿再说。
至于那高人姓甚名谁,萍水相逢,一时也没有问清楚,只记得高人用剑,剑柄上有一簇墨绿剑穗。
再说高人样貌,只记得睫下一点红痣,剑眉星目,右手掌心同样一点小痣。
江湖客,用剑的人多,但睫下、掌心各一点小痣,这样的人又少。如此一来,想冒名顶替也不容易了。
这位高人既然能路过青州办事,返程多半也是要路过青州的。
大小姐要等。
等再见高人一面。
消息放出去,源源不断上门提亲的人终于消停,我落了个耳根清净,日日都把酱肘拿来啃。
这般过去三五天,我正请了戏班子回来唱戏,就见守门的阿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跑,一边叫。
「找着了!找着了!」
我把案上的茶杯分他一个,问:「找着什么了?」
阿禾咽下热茶,终于喘匀一口气,喜滋滋道:「大小姐,您的救命恩人找着了,已经抬着送到门外来了。」
啪!
我送到嘴边的酱肘,掉了。
03
青州城外,有河名沧,其流甚湍。
这日沧水河里冲下来一人,恰好落在周家老汉布着拦鱼的网兜里。
周老汉解开网兜一看,里头好端端装着个男人,紧紧握着一把剑,身长八尺,相貌堂堂,睫下掌心各一点小痣。
嚯,这不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吗?虽然,少了一点墨绿剑穗,但既然河水湍急,一时冲散了,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这个人,就被抬着送到徐家的宅子上来了。
之前我有意中人的消息,阿爹只怕传得不够广,甚至暗中买通了本地的商贩私底下去传。
如今这消息已然传得很广了,三姑六婆,世交叔伯,听说我那意中人终于寻到,俱是想尽了法子要来瞧下这热闹。
茶水换过三遍,参汤喂过三碗,没有一个人走。
小小一个徐家,挤了半个青州城的人。
阿爹状若神游。
我面如死灰。
四目相对,阿爹的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我的嘴也大张,半天合不拢去。
阿爹眨眨眼,意思是怎么办?
我也眨眨眼,意思是凉凉。
阿爹不知道的是,其实榻上躺着的这个男人,我识得的。
这个人姓顾名淮字长风,今年二十又五,乃是江陵人士。
朝堂之外,自有江湖。
江湖之上,以万剑山庄为尊。
此人便是那大名鼎鼎万剑山庄这一代的少主。
据说他十七岁时,曾金榜题名,一举中了探花郎。高中却不做官,金銮殿上,一封辞呈,把陛下气个倒仰。
万剑山庄势大,陛下虽气,却无可奈何,只得任他拂袖而去。
至于我为什么识得且这么清楚,此事说来话长。
当初我为沈家妇,入住上京城,也曾与长公主交好。
长公主殿下遍寻天下男色,遇有求而不得的,就退而求其次,弄个八九不离十的替身宠着。公主殿下府上面首无数,其中最得宠的,要数一位李长风。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面首,我也不便多看、细看,只记得大红幔帐层层垂下,少年墨发高高束起,留下一段花纹繁复的墨绿绸带随风而动。
殿下随手捉住舞动的缎带,极缱绻缠在腕上,仰头咽下李长风喂来的一盏甜酒。
看似是极喜欢的,却又在李长风走后,十分怅然地同我道:「终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顾郎在这里该有多好。」
这画面太过香艳,所以我记了许久。
而李长风那束发的墨绿绸带,同眼前这位头上系着的,实在别无二致。
显然李长风正是这位的替身。
谁知道会这么巧,他偏偏睫下和掌心各自有一点小痣。
如今是我识顾淮,顾淮不识我。
我有些忧愁,不知道这万剑山庄的少主,脾气性格如何,若是得知她莫名其妙成了我的意中人,会不会一剑砍我?
但毕竟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阿爹经商多年的诚信在这里摆着。
我也只好扑到顾淮身上,声势浩大、十分深情地哭了一嗓子。
「恩公,你死了我可怎么活?你若是不醒,妙妙也只好与你同去,黄泉路上,再以身相许,只盼来世结为夫妻。」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不省人事、面白如纸的人,咳嗽两声,就缓缓睁开了眼。
大抵顾长风也没想到,再醒来时,会是这么个万众瞩目的场面。
他略微环顾四周一圈,最后目光缓缓落在胸前拱着的这颗头上。
他问我:「你是谁?」
我拭着新挤出的泪:「恩公,你不记得妙妙了吗?」
「不记得。」
我忍不住大哭。
「坏了,恩公失忆了。」
我抽噎着,按在他胸前的手不着痕迹加了些力道。
「枫林渡口,黑风店外,恩公,我们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顾长风安静一瞬,大概是认认真真想了一下,但他显然记不起来这根本不曾发生过的事。
是以,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不耐。
「你从我身上下……」
我看这人快要翻脸,可是半个青州城的人都在,当即权衡一下利弊,闭上眼睛,狠狠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周围一片倒吸冷气声。
阿爹适时扯了一嗓子清场。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各位乡邻,麻烦让一让了!给小女和恩公留一点独处的时间,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我偷偷睁开眼,发现顾长风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五个大字。
【我要杀了你!】
罪过罪过。
我闭上眼,吻得更深。
再睁开眼,顾长风已经失了神色。
气血攻心,他已然被我气晕了。
04
顾长风伤得很重,一道剑伤,贯穿后背,堪堪避过心脉。
也就是徐家富庶,各种珍奇药材,不怕买不到,只怕他咽不下去。
他的伤口浸了水,失血太多,当夜便发起高烧,我守了整夜。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的手动了动,下意识就往枕下摸去。
我十分了然道:「你的剑已经被妥当地收起来,剑鞘被水冲散了,我已经吩咐人去找。倘若实在找不到,你画下样子,我想办法再做个一样的给你。」
不收起来,怕他拿剑砍我。
这个人刚醒,身体算不得好,气势却拿得足,半倚在床头,不动声色地打量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姓徐,叫徐妙妙。你若真要问,那姑且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唔,捞你起来的周老汉也算,回头你记得谢他。」
这时屋里瞧热闹的人早都被请走了,一时之间,居然显得有点冷清。
我揉揉熬了整夜僵硬的脸,走到桌边,掀开食盒从里头捧出一碗热腾腾金灿灿的鸡汤,自顾自喝起来。
我是阿爹的亲亲小宝贝,熬了整夜,自是要好好补回来。
浓香盈满整屋,我一边喝,一边把前因后果慢慢讲给他听。
我坏了顾长风的名声,虚构下同他的一桩风月。
但又实实在在救下他一条性命。
算是两清。
几句话讲完,顾长风久久不语,只若有所思盯着我看。
啊……大抵是我的鸡汤太香。
我心虚地拢住碗,舔一舔唇上油光,朝边上一指。
「非是不舍得给你吃,是给你开方子的郎中说,你受了重伤,自当饮食清淡。我都特意给你凉好了。」
窗边上,放着一碗素白稀粥。
鸡汤里加了竹笋和松茸,两厢一对照,白粥寡淡得简直可怜。
顾长风沉默。
我尴尬笑笑:「顾公子若是觉得不合胃口,不如我给你唱支小曲儿下饭?」
顾长风似笑非笑:「徐小姐如何知道在下姓顾?」
我?
我在长公主殿下府里见过你的替身面首,还吃过他剥的葡萄(不是)。
我:「哈哈,猜的,重要吗?」
顾长风:「哈哈,随便问问,不重要。」
他的伤太重,自此留下来养伤。
我为了圆外界那个非君不嫁的谎话,日日都来瞧他。
这个谎话很神秘,除了我、我爹和顾长风,再无第四人知晓。
这就造成一些问题。
作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我不可能长时间跟一个男子独处,丫鬟婆子外面站了一大堆,时不时有郎中来把脉,有小厮来送饭,还有丫鬟来洒扫。
上一秒顾长风正在调息,下一秒嘴中就被突兀塞上一勺白粥,我含情脉脉望着他:「天不亮就起来熬的,恩公尝尝。」
上一秒顾长风还在小憩,下一秒我就扑腾着跳进他怀中。
「恩公,你睁开眼睛瞧妙妙一眼啊!」
顾长风低头瞧一瞧胸口被我按裂开的伤口,咬着牙道:「徐小姐若是真同在下有死仇,不如给个痛快。」

我捏着帕子哭哭啼啼,十分心虚。
「恩公这样说,真是叫妙妙心碎。」
我是真的希望他赶紧好。
一来,万剑山庄这样的地方,我们一品鲜得罪不起。
二来,以顾淮身手,能伤他的又是什么人,我们一品鲜更得罪不起。
可惜事情闹得太大,整个青州城都晓得,是我们徐家安置下顾长风,他的仇家若是来寻,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
江湖人不比其他,下起手来,满门灭绝,不是玩笑话。
我巴不得他快走,不然,也不会亲自照料他的伤。
他昏睡不醒,我就在一旁哼曲择菜。
他醒来喝白粥,我就在一旁安静啃酱肘。
可是顾长风好生事情多。
他蹙着眉,冷冷淡淡看向我,一字一顿问:「徐小姐,你礼貌吗?」
我哈哈一笑,从食盒里掏出一只碗。
「今天不一样,今天不是白粥,大夫说你能吃别的了。」
「是什么?」
我揭开盖,一股香甜就呼啦啦腾开,云朵般弥漫在空气中。
这是一碗枣泥粥。
枣泥粥,枣泥粥。
大枣去核烘干磨粉,再加桂花陈皮,小火慢慢熬。
阿娘还在世时,最喜欢做这一碗枣泥粥。
后来阿爹开下酒楼,每桌都送一碗香甜小粥,算是酒前垫肚养胃。
自古开酒楼,有酒里掺水的,有旧酒装新瓶的,也有高价卖好酒的,上述种种,无一不盼着客人多喝,好多挣银钱。
一品鲜却反其道而行之,送上一碗平平无奇的小粥,劝客人少酌,家中还有人在翘首以盼。
阿娘用这碗粥陪着阿爹起家,换来阿爹此生不负。
后来这碗粥传到我这里,落得沈世安一句胸无大志。
但我还是喜欢熬,这是阿娘的味道。
顾长风干巴巴咽了几天白粥,难得尝到一份甜,心情终于好上两分,也愿意同我多说两句话。
他问我:「哼的什么曲?」
我说:「穆桂英挂帅。」
他点点头:「难怪这般铿锵。」
他又问:「不哼不行?」
我说:「倘若不哼,择菜何其的无趣。」
顾长风轻轻道:「人身上有一处穴位,轻轻一点就哑了,你且坐过来些。」
我?
我说:「刚好嗓子有些痛,不哼了,回头找个胖大海泡水喝。」
我坐下来,拿起豆橛子狠狠一掰。
呔,顾狗,这就是你的狗头。
05
养伤是极其无趣的事情。
起码,在我看来是。
天天吃睡都在床上,晒黄豆也得翻个面不是。
我跟顾长风说:「你这样不行,得找点事情做。
「要不然,你同我一起掰豆角?」
顾长风一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一品鲜不养闲人。你掰豆角,晚上就有豆角吃,你择韭菜,晚上就有韭菜炒蛋吃。」
顾长风摸剑:「我看徐小姐真是活得太久了。」
我?
我把椅子搬到他砍不到我的地方。
晚上,喝白粥。
第二天上午,喝白粥。
第二天晚上,喝白粥。
第三天上午,顾长风把手递给我。
「豆角在哪?」
于是我从此有了择菜搭子。
我天天都跟他唠。
我说:「城北的王员外,已经娶了第十三房小妾,男人真是有钱就要变坏。」
顾长风说:「铁掌帮的张掌门,日前被情妇下毒害死,可见最毒不过妇人心。」
我说:「府衙门口站着喊威武那个,家里今日下了一窝小猪。」
顾长风说:「倘若学武,可以先找半扇新鲜猪肉,吊起来练刀。」
我若有所思。
顾长风阴恻恻道:「徐小姐可是害怕?」
我说:「悔不当初。我当时竟只知道用大盆去接猪血,不然,杀尽天下负心汉。」
顾长风静默半晌,夸我女中豪杰。
我抱拳一笑:「过奖,过奖。」
等到地里的豆橛子割过一茬,我趁风和日丽,雇上两驾马车,把我们送到郊外。
不是顾长风需要踏青,是我需要。
我已在家守他许久,家中的青砖也快数清楚。
城郊风和日丽,草地开满明黄色的花。
好风,好景,遇见位熟人,是王家的老婆婆。
我问婆婆去哪。
婆婆坐在牛车上,说要往上京去,看她远嫁的女儿。
牛车咯吱作响,只怕摔坏老人家,我不由多问几句。
我问婆婆:「看了还回青州吗?」
婆婆说:「自然是要回的,总不能在姑爷家白吃白住。只是年纪大,看一面,少一面了。」
我问:「可曾想过在上京寻个差事?解了相思苦。」
婆婆说:「一把年纪了,到哪里去寻。洗衣都洗不过人家。」
我想了想,说:「妙妙教你熬枣泥粥,回来的车马费,换作在城门口支个摊子。」
婆婆直说使不得。
一品鲜的枣泥粥,大名鼎鼎,青州城人人都晓得的。
我笑:「不过一碗粥,有什么使不得?」
遂把秘方仔细叮嘱。
婆婆走后,顾长风斜着眼睛睨我。
「你不怕你爹打你?」
我咬着草根,美滋滋躺在明黄小花上。
「我爹才舍不得打他的亲亲小宝贝。」
「哪怕你把一品鲜的秘方说出去?」
「不过一碗粥,除却枣泥粥,我们家还有烧鹅、荷叶鸡、烤乳猪和菠萝饭,多的是招牌菜,一品鲜垮不了。」
草根清甜,我用牙细细咬着,抬头去看天上的云。
「那王婆婆,生不出儿子,被夫家休弃。她捡了个女娃,靠绣花养大,又嫁去上京城。王婆婆老啦,绣花早绣坏了眼睛。我不教她熬粥卖粥,她以后靠什么在上京过活?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的,和离归家,还有阿爹托着,我只是比较好命。」
讲到这些事,话题总是沉重。
就连天上的云都白得沉了。
我叹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说:「回家。」
刚出来就回家,顾长风难得没有黑脸。
甚至从我头上摘下来一根挂上去的青草。
这一日,风和日丽,出门前,我好好看过天气。
可惜,我忘了看黄历。
不晓得哪里跑出来一群黑衣人,把我们团团住。
一人一把长刀,寒光凛凛。
再看顾长风这边,赤手空拳,伤没好全,只有两袖清风。
我左看右看,忍着肉疼,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递给他。
我说:「顾长风,你别死了。」
他说:「知道。」
眼看就要开打,我抱着顾长风的手,心里满是不舍。
「还有一事,且容我说完。」
顾长风声音居然有点温柔。
他问:「何事?」
我说:「金簪质软,你别给我用变形了。我洗洗还要戴的。」
顾长风黑着脸把我推开。
我在旁边找了块大石,蹲在背后,乖乖等顾长风。
倘若有黑衣人被打飞出来,我就用大石去砸他的脚。
黑衣人头子瞧出不对,一个腾挪来到我旁边,刀光架在我脖子上,他叫顾长风停手。
顾长风停手了,站在我三步外,似乎在抉择。
常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自己的命运需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轻声对那黑衣人头子说:「有一件事,壮士大概不知道。」
「什么事?」
「我们家以前,是杀猪的。」
「你杀猪关我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一把把脖子上的刀横过去,刀尖锋利,一下刺入他的胳膊。
他大概没想到我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家,会有这么大的力道。
我趁机跑到顾长风身边。
顾长风也面露惊色。
我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
「你姑奶奶我七岁就帮着家里杀猪,你算个什么东西?见过的人血还没我见过猪血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顾长风沉默,对我抱拳作揖。
「从前多有得罪,谢女侠不杀之恩。」
我福了福身:「公子哪里的话,奴家一个闺阁女子,哪里懂什么打打杀杀?」
等顾长风的伤口开始结痂,我就推着轮椅,准备带他出去透透气。
去得不巧,他正在换药。
素白中衣半解,露出大片壮硕胸膛。
我托着下巴发怔:「嘶……好大的……」
顾长风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讪笑着:「……的轮椅,恩公请坐。」
我想我大抵是太久没见过男人了。
我嫁过人,自然开过荤。
有道是食髓知味,但又诚然已经四五年没食过这个髓,当即就有一些心痒难耐。
我这样想着,手底下一颠,原来是轮椅卡到一颗石子。
我蹲下去把石子拨开,蹲的位置不好,顾长风的脸正好在我面前放大。
我咳了一声。
「顾公子,你看如今你的伤已然大好,想必是要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旁人总觊觎我家家业。一品鲜多多少少也算救过你一条性命。所以……」
「所以如何?」
「奴家听说,江湖儿女,素来洒脱。公子龙凤之姿,必然是洒脱中的洒脱。」
「所以?」
「所以,能否借公子一用,奴家生一个孩子,一品鲜后继有人,也算困境可解。公子放心,徐家富庶,一个孩子还养得起,日后绝不会来打扰公子。」
顾长风不置可否,甚至夸我想得周到。
我见他没有反对,大概是有戏,继续道:「只是……」
顾长风居然很和煦地笑了。
他微微倾下一点腰。
「哦?居然还有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大夫给我把过脉,说妙妙是难有孕的体质,当然了,顾公子想来必是勇猛过人,至多三五次,也就可以了。」
「三五次?徐小姐,在下可是个伤员啊,大病初愈,你也忍心?」
「奴家给你杀只大公鸡补补?」
「好,妙极,你去杀。」
顾长风点点头,在轮椅上拍下一掌,站起来,施施然走了。
「你能走啊!那干嘛要我推你?」
我推着沉重轮椅去追。
顾长风回头看我,束发墨绿绸带在风中翻飞。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朝我隔空点了一下,然后说:「鸡脑子记得吃了,补补。」
我恍然大悟,他伤的不是腿。
再走两步,轮椅忽然四分五裂,化成齑粉。
我本是推着轮椅往前走,一下摔个大马哈,我坐倒在地上想叫痛,嘴一开一合,居然说不出话。
他什么时候点了我的哑穴?
顾长风老神在在地蹲下来,不晓得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匕首,轻轻贴在我的脸上。
「徐小姐这条舌头,配大公鸡想来极好。」
我被吓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这回是真哭。
顾长风愣了一下,在我脖颈处轻碰。
我终于能出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淮,你这个小气鬼。」
顾长风黑着脸,把我的哑穴又狠狠点上。
06
顾长风嫌我烦。
酒楼下有个小菜摊,摊主人姓孙,是个大婶,大婶崴脚,换她儿子来替。
她儿子斯文白净,居然是个读书人,沈世安那款。
哎……哎……哎!
人怎么能阴沟里又翻一次船?
可小女子菩萨心肠,最见不得读书人受苦。
翻船就翻船。
整个青州城都晓得我中意顾长风,我只好蒙上脸,带上幕篱,变着法子同孙公子多说上两句话。
我早上买菜,下午择菜,晚上炒菜。
累出个满面红光。
顾长风挑着饭里的菜,脸上明明白白不高兴。
他问我:「为什么天天都吃豆橛子?」
我也想问孙公子,为什么天天都卖豆橛子,你家那菜地,难道就只种一种。
话到嘴边,羞羞答答,却成了公子这豆角新鲜,奴家再称二两。
我自以为瞒天过海,没想到却被顾长风察觉。
他一把捏碎我一个琉璃盏。
「你买他的菜就买菜!居然还天天叫我陪你择菜?!」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委委屈屈。
「左二两,又二两,奴家一人委实择不完。」
顾长风咳出一口血来。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没有想到,顾长风这个人,堂堂武林人士,居然不光明磊落。
他跟阿爹告我的状。
阿爹追得我满院跑,顾长风就在旁边站着看,一副小人模样。
「早跟你说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徐家家训,你是全忘了!」
顾长风在旁边凉凉附和:「就是!」
「咱们一品鲜就是卖菜的,自己家就有庄子种菜,你倒好,还去外面买!吃里扒外!」
顾长风义正辞严:「妙妙,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伤伯父的心?」
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大骂。
顾长风!
狗东西!
我被追得上了树,阿爹在树下跺脚,鞭子卷上树叶,我抱紧了枝干,宁死也不撒手。
顾长风递上一盏茶,笑得狗腿。
「老爷子,喝点水,消消气。」
我爹喝完一盏茶,把茶碗一放,转头对顾长风说,「还有你!」
顾长风:「?」
「你的伤都好了,怎么还不走?」
顾长风道:「我的伤没好。」
爹冷哼一声:「老爷子我年轻时候也是走南闯北跑过江湖的,习武人哪里有那么娇气,伤口结痂就算好,你不走,等着我徐家给你养老送终?」
我在树上拍掌大笑。
「顾长风,你听没听过现世报?」
顾长风充耳不闻。
他把衣袍一掀,干脆利落躺下了。
阿爹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什么意思?要讹人?」
顾长风捂着胸:「实不相瞒,外伤好了,内伤没好,时不时就要犯病。」
爹意有所指:「妙妙命苦啊,天天伺候个病秧子,不如多出去找孙公子买菜,总好过将来做寡妇。」
顾长风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站起来,吓老爹一跳。
他防备道:「你这个年轻人,你要干什么?告诉你,老爷子也是大风大浪熬过来的,可不怕你!」
顾长风道:「我病好了。」
爹:「……」
他们去书房关上门,好好谈了一场。
再出来,顾长风成了我们一品鲜打手队的阿三。
每月发俸一钱。
我问了又问,可是听错了,不是一两,只是一钱?
一品鲜,烧火的丫头也能拿三钱。
顾长风委屈:「听得真真的,确实只有一钱。」
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说:「……那……那……那你干活认真些,仔细你的工钱。
「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妙妙了,人前人后,记得尊我一声大小姐,我怕别人误会。规矩还是要有的。
「一钱银,还包吃住,饿不死了。既然饿不死,就往死里干。」
顾长风:「?」
他心如刀绞。
「府衙在哪里?小的要去击鼓鸣冤,遇到黑店了。」
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出了门左拐,过两条街就是,公子慢走不送。」
07
出了门,鞭炮作响,士兵清道。
知州率下属官员,往城外迎去十里,要去接上京城来的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替圣上考核百官品行,肃清官场,从京都往南,沿途官员若有品行卑劣者,皆革职查办。
可是品行这样的事,也不能用秤去称。
都只在钦差大人一句话上。
按理说,接风宴,该设在青州城内最大的酒楼上。
可谁都知道,钦差大人落魄时,曾在一品鲜楼下支过写家书的摊子。
这事难办。
最后是知州夫人亲自下厨,算是请钦差吃一顿廉洁朴素的家宴。
鞭炮太响,硝烟又太呛人。
我安安静静择完两篮子菠菜。
顾长风问:「你今日怎么不说话?」
我说:「我平素就是这样安静乖巧的女子。」
顾长风大赞:「好一个安静乖巧。」
阿爹心情也不好,提了酒菜来,与我同吃。
阿爹说:「本也打算好,一品鲜不做沈世安的生意,给狗吃也不给他吃。幸好他识相没来,不然放狗咬他。」
我问:「一品鲜哪里来的狗?」
阿爹冷冷一哼:「叫阿大去买,挑性子最烈的那只。」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不麻烦阿大,女儿早已买好砒霜,咱们毒不死他。」
阿爹瞪大眼,然后冲我竖起大拇指。
阿爹还有事情要忙,吃过酒菜,被管家叫去。
我把最后一点烧刀子喝干净,提上另外一只食盒,摇摇晃晃去瞧顾长风。
我不想说话,顾长风吃得也很是安静。
收碗筷时,见他只吃了一点。
阿爹提来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菜。
我没忍住,问:「干嘛只吃这一点?别的不说,单这个文丝豆腐,哪怕一品鲜也不是天天做,想是今日阿爹亲自去,陈大哥才做的。嗳,方圆百里,再找不出我陈大哥这样好的刀功。」
顾长风凤目微眯:「陈大哥?」
我自幼泡在酒楼里,自认庖厨之事,也算擅长,但提到陈大哥,却是心服口服。这样厉害的人,却在我一品鲜门下,想到这里,我不由生出两分自豪。
「陈大哥是我一品鲜的掌勺,切丝如发,技艺炉火纯青,乃是我平生所见,最为敬仰之人。」
「是吗?」
提起陈大哥,我眼里总算升起一点光。
「我陈大哥还会雕栩栩如生的西瓜花,不单西瓜,萝卜白菜,样样都能……唔……」
又点我哑穴。
顾长风负手站在桌前,眉眼冷淡,丢下两个字。
「聒噪。」
我:「唔唔唔唔唔。」
顾长风:「求我也没用,时辰到了,自然就解了。」
我:「唔唔唔唔唔。」
顾长风温柔笑笑,居然堪称缱绻:「妙妙,大姑娘可不能说脏话。」
我醉意全消,恨恨地剜他一眼,跺跺脚走了。
沈世安来青州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自然是不能天天都在知州府上吃家宴。
府衙自然也有饭吃,可是官场嘛……
钦差大人毕竟是来考核的。
我听说,知州大人订了一处湖边小筑,环境清幽,掌勺的大厨也是本地数得着号的。
只是不晓得怎么着,到了日暮时分,下头的人来禀,说是沈世安来了。
我问:「知州陪着的?」
伙计说:「只沈大人自己一个。」
阿爹没个好气,挥手只道:「叫阿大撵出去。」
伙计面露难色。
我们的这些破烂事,怎么好叫别人掺和。
况且,沈世安如今是什么人?知州都要小心伺候赔笑的,阿大撵了他,还要不要命了。
我劝阿爹,民不与官斗。
沈世安来了便走,我们却还要长久地在知州大人手底下过日子。
我问跑堂的伙计,沈世安点了什么菜?
伙计说:「沈大人只点了枣泥粥。」
「告诉他,枣泥粥卖完了,别的不拘什么菜都有。倘若他执意要吃,就叫他等着,告诉他枣泥粥要现熬,小火慢炖。沈世安要是能等,那就让他慢慢等着,好酒好茶招待,其他的事,不用管。」
阿爹问:「枣泥粥是什么章程?」
我垂下眼帘,慢慢抚平衣袖上的一点褶皱。「没什么章程。不过是君卧高台,我栖春山,再也不相见了。」
我说得洒脱,阿爹却洒脱不了。
小老头愤愤不平,说沈世安既然敢来,定然要叫他有来无回。
他伸手向我讨要那瓶砒霜。
我瞧小老头气得胡子都要飞起来,哑然失笑,把瓷瓶从怀里掏出来,嘱咐他做得干净一点。
阿爹摆摆手。
「放心,咱们杀猪世家,杀个负心汉,还不是手拿把掐。」
阿爹离去的背影气势汹汹,气鼓鼓的,好似一只河豚,我顺手抓起一把瓜子来嗑。
磕着磕着,眼泪忽然就忍不住哗啦啦地滚下来。
我同沈世安和离一场,到这里,算是头一回哭。
上一回,还是李慕遥被他迎进来,抬为平妻那一天。
这一对命途多舛的小眷侣,命运叫他们分别的时候,沈家家道中落,李家圣眷正隆。等命运叫他们重逢时,沈世安如日中天,李家却又一蹶不振。
我听说,他们分开的这几年,李慕遥过得也不好。
她是在他走后第三年嫁人的。
嫁得很好,风风光光的一桩婚,初时也算美好,后来后院里的女人逐渐多,日子便不好过起来。
她有过孩子,第一个是自己身子弱没留住,第二个是受人所害,难产,只保住了大人。
后来沈世安到上京城,把她从夫家那个泥沼拽出来。
李慕遥和离离得很顺畅,没有人愿意同沈世安抢女人,况且是一个本来就在后宅不受宠的女人。
算来李慕遥也是二嫁妇,她进沈家的门,京城里却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反而说了李慕遥很多好话。
说她忠烈。
沈家谪贬青州,她一直等着沈世安回来,要不是拖着三年未嫁,第一次成婚时,她本能嫁得更好。
李慕遥进沈家门那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赶在年节前,雪不大的时候。她被沈世安好好养过一阵,进门的时候,已经不是沈世安初回上京遇见她时候,形销骨立的模样了。
她长得很雅致,站在那里像一树梅花。
同沈世安对视一眼,二人眼里俱是笑意。
按理说,这时的他们,各自蹉跎许多年岁,饱受磨难,早已经不是年少模样。
大家都变了。
可是时光好像格外厚待他们,他们站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笑,人生难得,重圆少年梦。
他们心里,什么都没变,还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远远地听见宾客祝词,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想我大抵是很难过。
不然也不会觉得茶水里的热气熏眼睛。
李慕遥在京都等了他三年。
思念自然是万般苦,噬人心肠。
可是松山……
我在松山淘米煮饭,连一碗清水都没有。
却把沈世安养得白白胖胖。
怎么没有人说我忠烈呢?我后知后觉地想。那时候我虽然没跑,但是我指天骂地,落在人耳朵里总是不好听。
该死,早知道当初不骂了。
不然,上京城里,别人说起李慕遥的时候,也许要提我一句。
说我不离不弃,有情有义。
我哭得太大声,把顾长风招来了。
练武的人,耳朵就是好。
他摸遍全身,也没摸到一张帕子。最后蹲下来,把袖子里干净的内衬翻出来给我擦脸。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穴,点上一点,就哭不出来。」
顾长风叹了一口气,最后借了一个肩膀给我靠。
他说:「哭吧。」
我说:「哪里有什么砒霜,不过是一瓶子盐,最多咸死沈世安。」
顾长风摸摸我的头:「浪费砒霜浪费盐,不过一剑的事。你大概还没见过我用剑,不比你陈大哥差。」
我问:「哪一招杀人好使?」
顾长风轻笑:「招招都好使。」
「那你给我比划比划。」
于是顾长风就在月下舞剑。
我读书读晚了,文采算不得好。
但看顾长风执剑,莫名想起当年女夫子教过的一句诗。
【桃花寻剑客,不语笑春风。】
少年衣袂蹁跹,点剑而起,那墨绿发带此刻雪亮,缠绕在他周身。
剑过处,习习风生。
寒芒如水,圆月失辉。
我鬼使神差又记起来长公主一句话。
【终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顾郎在这里就好。】
他确实是在这里。
连带一点寒芒,剑光如织,萧萧竹雨。
我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隔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找回声音。
「好剑。」
那人回首含笑:「我的剑自然是好剑,只是缺个剑穗,墨绿色的,正好配我发带。不知你会不会做?」
墨绿剑穗,睫下、掌心各一点小痣。
那个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传得真真的,整个青州城都知道。
我静静望着他眼里皓月清晖,不知为何也就跟着笑起来。
「巧了,本小姐刚好会做。」
08
原以为沈世安来这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听到消息,钦差大人走了。
他来时声势浩大,走的时候也是知州亲送出城。
听闻邻近几个州府,都没有像青州城这样,只来两天的。
满打满算两天不到,能考核出个什么东西?
只能说诸位官员的品行,钦差大人心里应该早有计较。
只是来走个过场。
跑堂的伙计说,昨夜送上去的菜都被沈世安吃干净了,只是没有等到枣泥粥。
他一直等到打烊。
我听了以后沉默很久。
不知道要说什么。
最后只是说:「知道了。以后他的消息,不用再来告知。」
我哭得太狠,眼睛肿似核桃。
幸好家里是开酒楼的,鸡蛋管够。
五个鸡蛋轮番敷下去,我上了妆,换好衣裳,欢欢喜喜上街去挑丝线。
我还有一个诺,要做个墨绿剑穗。
顾长风散散漫漫跟在我身侧,马尾高束,腰悬长剑,袖口用银色护腕束紧,满身肆意少年气。
街上的姑娘总是忍不住偷偷瞧他。
我心道好险好险,还好早早放出去消息,这个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可惜我低估了他的杀伤力。
第三次有姑娘在顾长风前掉绣帕时,我忍不住了,抢先一步拾起来,霸气道:「这帕子上的丁香花,真是绣得不错,就是可惜……」
顾长风微微倾下一点身,唇角不经意擦过我耳上的珍珠坠,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头。
「只是可惜,名花已然有主了。」
姑娘的脸瞬间通红,寻个由头,飞似的跑了。
我怔在原地,右耳后知后觉烧得滚烫。
顾长风泰然自若,抬手把我耳上珍珠坠扶正,遥遥望向我们身后某处,一本正经道:「不把戏做足些,别人怎么会死心?」
想想也是这个理。
我搓搓脸,随他去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路上,我光想着防姑娘,却忘了防男的。
一个醉汉直直撞过来,我被顾长风眼疾手快拎进怀里。
我长叹一声,背着手道:「顾淮顾公子,你现在也是日子好起来了,连本小姐也能亲手给你做剑穗。
「也不晓得你哪里来的好运,遥想当年,整个青州城的俊后生,都排着队要来求娶我的。旁的不说,就刚刚那个醉汉,从前也曾送过我两只大雁。」
顾长风笑得眉眼都弯。
他点点头,居然颇为赞同:「现在日子确实是好起来了,竟还有人给我做剑穗。」
不知为何,我的脸又烧了起来。
顾长风带着我买金簪、买糖人,我同他嬉笑打闹,不经意朝后一瞥。
人群里,好像瞧见一张面孔。
一身青衣,气质如松,好似仙人下凡。
正在灯火阑珊处静静地看我。
再一眨眼,那个人又消失不见。
茫茫人海,只见众生。
我怔然片刻,想起这个人,不是敲锣打鼓,早被恭恭敬敬送出青州城。
他在哪里也不可能在这。
大抵是我瞧错。
顾长风旋过身来,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石桥那头的金鱼灯红彤彤亮晶晶,甚是喜人。
顾长风问:「你喜欢鱼吗?」
「喜欢啊。阿爹下海跑船时,我们家还卖过鱼呢。」
「既如此,江陵有大泽,绵延数百里,藕花深处,有鱼跃如龙,你可愿随我去瞧一瞧?」
我:「好。」
不是。
「你刚刚说什么?」
灯火辉煌,人群熙攘,顾长风把我揽紧些,低下头,神色很是认真。
只听他一字一顿:「万剑山庄顾长风,求娶青州徐氏女妙妙。不知徐家大小姐可愿?」
我抬起头,恰见一朵烟花自头顶炸开,化作漫天流萤。
我笑嘻嘻问:「顾长风,你不嫌我聒噪?」
顾长风也笑,眼中自有星河万千。
「什么聒噪?
「那叫热闹!」
……
番外
这日沈世安得圣上传召。
如今国库空虚,圣上有意在江浙一带改田为桑,沈世安曾任苏州织造,如今又是朝里重臣,江浙的情况他最熟,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问过沈世安的意见。
这日沈世安上朝前,只喝了一杯清茶,散朝后,圣上又拉着他讲了许久的话。
等终于出得那宫门红墙,沈世安只觉腹中饥饿,眼前还有些发晕。
随行的侍从问他是否回府。
沈世安随手掀开车帘,见路边刚好有两个卖吃食的摊子,已过了用膳的时辰,只零星坐了两个人,地方虽小,却还算干净。
沈世安吩咐人去买些吃食到车上来。
因大人没具体说买什么,侍从就估摸着,两个摊子上都买了些。
一笼包子,一碗粥。
都是寻常物。
没想到东西递进去,没过几息,就见沈世安跌跌撞撞从马车上冲下来,跑到卖粥的摊子上,仰首四顾,不知道在找什么。
侍卫不明所以,也跟着冲上去,刀剑出了鞘,护卫在侧。
沈世安刚从宫里出来,还穿着大红色官服,头上官帽戴得整整齐齐。
卖粥的婆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哆哆嗦嗦跪倒在地,说自己从没做过犯法的事。
沈世安合眸。
摊子就这么大,一眼就望全乎了,能藏什么人?
更何况,他想找的那个人,他早得了消息。
回了青州老家。
沈世安叹了一口气,吩咐左右把刀剑收起来,俯下身,把受惊的老人扶起。
「老人家,你这粥熬得不错。」
见他和蔼,卖粥的婆婆总算没那么抖,轻颤着,估摸着答了话。
「回大人的话,老婆子这粥叫枣泥粥,在我们青州城很有名。大人若是喜欢,老婆子再给大人盛一碗。」
她说青州城。
自己果真没有认错。
沈世安为官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像刚刚那样的失态,实不常有。
不过片刻就已恢复如常。
他平静问:「可是青州一品鲜?」
此刻沈世安官服在身,又刻意亲近,不过几句话就问出,这枣泥粥,确实是那个人教这老婆子熬的。
那个人,叫徐妙妙。
是他的发妻。
沈世安喜欢的人,写得一手簪花小楷,温柔贤雅,若得兴致,泼墨绘山河,闲谈倚梅花。
沈世安娶到的人,红尘里打滚,大大咧咧,嬉笑怒骂,什么污言秽语都敢讲,十分聒噪。
你以为这就是命运的残忍之处吗?
并不是。
命运的残忍之处在于,他同徐妙妙成婚八年,不知不觉习惯了那份聒噪。等终于同意中人得成眷侣,却只觉得清净得不习惯。
他同徐妙妙本是两个世界两种人,如果不是沈家被发落,他们一辈子都遇不到。
他被她从神坛拉下来,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叫他一日三餐,叫他鸡零狗碎,毁了他风雅人生,赔给他庸俗日常、人间烟火。
他们和离的日,沈世安近乎贪婪地呼吸,她离开以后安静自由的空气。
直到觉得庭院寂静。
寂静得不习惯。
沈府新的当家主母是他青梅,未出阁前,是京都世家贵女典范,家里规矩极严,行走坐卧,没有一丝声响。
他府里的两个通房,丫头出身,本就怯懦,如今换了新主母,还摸不准脾气,大气也不敢出。
寂静得可怕的时候,沈世安难免会想起徐妙妙。
那个话又多又密、寡淡粗俗的人。
都说松山苦,有时回想,其实也没那样苦。
有好酒, 有好菜,还有一只小鸟, 叽叽喳喳叽叽。忍着聒噪,苦日子一不留神就过完了。
徐妙妙走时决绝, 所有东西都带走了。
唯一留下一样东西, 忘在灶上的一碗枣泥粥, 走得匆忙, 大抵是忘了,等天明厨娘去看,已经熬成一锅火炭。
枣泥粥, 成亲八载,他已然吃过千百碗了。
徐妙妙留给她的最后一碗,他没有吃到。
青州一行, 原定的就是那样, 明察暗访, 高调来,高调去,再杀个回马枪。
夜里他上街暗访, 不期看到徐妙妙同一位男子在一起。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位俊俏郎君,大抵就是青州人口口相传,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兼救命恩人,顾长风。
沈世安不知道怎么想的, 不自觉就跟上去。
沈世安知道顾长风发现了他。
发现了又怎样?
顾长风有意叫他看见他同徐妙妙过得好。
那他就好好看看。
只是看他们嬉笑打闹,
沈世安莫名想起徐妙妙最爱他的时候,站在他面前, 面对面写信给他。
「卿卿吾夫, 见字如面, 展信舒颜。」
那封信如果留到现在,想来该发黄了。
毕竟八年。
他们最终走到这一步。
路过不见, 相逢不识。
卿栖春山,我卧高台。
沈世安终于得见徐妙妙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那时他去江南办差, 看改田为桑的成效, 路过江陵, 见江陵城中,开了一家一品鲜, 热闹非凡。
酒楼下有个施粥的摊子,周围一群拿剑的少年在维持秩序, 是万剑山庄的人。
他认出正在施粥的女子。
多年不见,容颜不改, 甚至更有了些在沈家没有的活泼生气, 膝下绕着一双儿女。
他走进去,排队。
排到他,对面递过来一碗白粥。
沈世安没有接。
他压抑着眼里酸涩,低声说:「想要一碗枣泥粥。」
对面的人愣了愣,瞧清是他,也怔了一怔。等回过神来,微笑告诉他:「江陵不产枣, 多年不曾煮,我已全然忘记如何做了。」
人生在世大抵如此。
读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全文完)
终究是错付了
所有对于爱情的标准,在爱情出现时不值一提。可惜前夫哥立标准太早,道理却明白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