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晨露刚睁开眼,就被第一缕阳光打散成万粒碎银。我总爱在这样微明的时刻推开木窗,看光粒子在晾衣绳上跳格子,祖母的蓝布衫便有了金线绣的暗纹。紫砂壶嘴飘出的雾里浮沉着整个江南的清晨,茶垢在杯底叠了三十年的年轮,比院角的桂花树还深一寸。

碎瓷片在墙角青苔里开出白梅,那是去年春分打碎的豆青釉碗。蚂蚁们沿着裂纹搬动日影,把零散的光阴砌成一座琥珀迷宫。我在廊下剥青豆,豆荚裂开的脆响惊醒了竹筛里打盹的麦粒,它们骨碌碌滚向晒场,像群急着赶早集的娃娃。
洗衣石凹槽积着昨夜的雨,水蜘蛛用细腿写下潦草的十四行诗。晾晒的棉被鼓起风的形状,藏进去年晾过的槐花香。针线篓里的银顶针生了绿锈,却还记得如何把暮色缝进滚边——就像把满捧的萤火虫收进绢袋,留给冬夜当纽扣。

裁缝铺的老座钟总慢半刻,蝴蝶牌缝纫机却把光阴扎得飞快。布头筐里躺着各色时间的边角料:孔雀蓝缎子像截取的夜,茜红棉布是未燃尽的霞。老师傅的铜框眼镜滑到鼻尖,把细密的针脚看成了星河里散落的辰砂。
菜市口叫卖声碎成珠串,豆腐西施的白围裙兜住整个雨季的云。青鲤在木盆里甩尾,溅起的水珠串成水晶帘。我蹲在竹筐前挑拣枇杷,金黄的果实裹着绒毛,像刚从枝头摘下的晨星。

巷口邮筒吞下过多少未寄出的黄昏?绿漆剥落处露出铁锈的伤口。卖麦芽糖的老汉敲着铜锣走过,余音在墙砖缝里发酵成蜜。穿堂风偷翻窗台上的日历,被撕去的日子在砖缝间长成地钱,碧绿地铺满往事。
瓦当滴落的雨珠串成珠帘,麻雀在檐下数着念珠。晾衣绳突然坠弯了腰——不知是哪朵路过的云在此歇脚。竹榻上的蒲扇半合,扇面上墨色山水正氤氲,恍惚游来一尾湿漉漉的蝉鸣。

暮色爬上晾晒的陈皮,把十年光阴熬成琥珀色。中药柜抽屉里,当归挨着远志,像未写完的家书挨着未完的相思。紫铜药碾还在研磨那年采的秋菊,石臼里落满月光的碎屑。
路灯亮起时,碎光在青石板上游成银河。夜归人的脚步惊起露水里的星子,鞋跟沾着桂花香的残章。我站在二楼数对面窗户亮起的格子,每个暖黄的方框都盛着不同质地的时光:有婴儿的啼哭裹着米粥香,有象棋落子的脆响拌着茉莉茶,还有半阙评弹在晾衣绳上晃荡。

子时的梆子声把夜色敲成细雪,我守着红泥小炉等水沸。银针茶在玻璃杯里舒展成碧色云烟,杯底沉着二十年前的月光。忽然明白光阴原是碎玉,要用晨雾串,以夕照镶,拿心跳的节奏慢慢研磨,才能佩在岁月的衣襟上叮当作响。